春日渐暖,这两日宝意身上来了癸水,便躲在房中歇息。
目光在新买的话本子上停留许久,却看不进一个字,脑海中不住地闪过那日梦境里的画面——
原来前世在山中将她救起的那个温润男子,就是唐亭安。
她与他似乎还生了一个女儿?
宝意怎么也没想到前世的后续发展会是这样。
头脑一片混乱,身子又不太舒服,她便丢下书倒在了床上,迷蒙间又睡着了。
这次梦见的却是谢九容。
灯火辉煌的寝殿中,一名宫装女子跪在地上,满头珠钗,身形纤弱,似是跪得久了,她的身子微微摇晃,迭声哀求:“九容,求求你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害宝意姐姐,她为何会中毒我真的不知情……”
紫檀木桌后端坐的男人恍若未闻,俊美的面容满是冷寂。
许久之后,他批完了奏折,这才抬起眼皮看了眼地上的女子。
他薄唇轻启,声音冷酷如鬼魅:“赵如锦,从明日起你不必来这里跪了。”
赵如锦怔了一下,欣喜之色还未来得及在脸上蔓延,便听到他漠然冰冷道——
“即日起,废除赵如锦妃号,贬为下等宫女,入辛者库。每日午时起,至甄后宫门前跪满三个时辰。”
谢九容垂下眼睑,脸色透露着一股青白,神情微微异样,语气眷恋又充满懊悔,呢喃道:“意儿,你觉得这样够么?”
赵如锦瞪大双眼,不敢置信:“你为何不相信我的话?明明那年是我救了你,我又一直掏心掏肺喜欢你,那个女人都死了,你为何还惦念着她?”
她脚步不稳地直起身,神色癫狂,欺近桌案,厉色质问:“你不是说你一直喜欢的人是我吗?不是一直将甄宝意视作替身吗?如今为何对我如此残忍,我这个正主反而还不如她的一根头发?”
谢九容面色苍白,却蓦地扯唇笑了,望着赵如锦道:“我对你残忍又如何?你何尝不是冒领宝意的功劳,一直在我面前演戏。”
他眸光幽沉,渐渐多出几分戾气,“若非是你误导我,我又怎么会与宝意错过?又怎么会将她看做替身?”
赵如锦冷笑一声:“呵,你敢说你当日见到我不是见色起意?明明是你糊涂薄幸,怎么还转头赖在我身上?”
已知事情无可挽回,她索性也不装了,嘲讽道:“假若那日在溪边,你看到的是一位无盐女,她若是想嫁给你,你也会答应吗?”
谢九容道:“我可以给她名分。”
“名分?”赵如锦娇笑着靠近他,“皇上您还真是博爱啊,甄宝意泉下有灵,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故意提甄宝意来刺激他,果不其然,下一瞬谢九容便满面怒容,命人将她拖了出去。
“没朕的命令,谁也不能打扰甄后清净。”
甄后?宝意疑惑地俯瞰着下方,见她原先居住的殿宇保持如故,仿佛她还住在其中。
“皇上对甄妃……甄后真是深情啊,娘娘都仙逝数月了,皇上还日日宿在她寝宫中。”
“谁说不是呢,原本宫中就只有两位娘娘,如今赵妃娘娘又触怒圣上,被废了封号,又做些低贱差事,每日罚跪半日还不知何时是头呢……”
两位小太监低声说着悄悄话从面前经过,听得宝意直忍不住翻白眼。
谢九容这是在做什么?她人都不在了,还表演深情给谁看呢?恶不恶心?
见赵如锦如此下场,宝意心中也说不上开心,她纵有千般过错,却都是为了想得到谢九容,归根结底,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宝意气不过去,见夜色深沉,谢九容躺在她的床上阖上了眼,她便漂浮在他上方,指着他的鼻子将他臭骂了一顿。
不知他是做了什么梦,眼尾流下两行泪来,口中大喊着她的名字惊醒了过来。
宝意无语凝噎:“……”
好烦。
这个梦怎么还没醒?
灯烛下,谢九容满面泪痕,从枕下取出一张信笺,不知看了多少次,边缘处微微摩得起毛。
宝意认出那是她之前心伤难过时写下的字句——
秋水围场,救君于难,万未想到会有今日之断肠。
但愿与君不相识,永隔参商莫复见。
她怔了怔,心口似是被人重重攥住喘不过气来。虽已过去很久,但她不得不承认,彼时的心痛仍刻骨铭心。
谢九容摸索着信笺枯坐到天亮,翌日双眼通红,脸色青白地上朝去了。
宝意本以为这个梦会就此结束,却仿佛被困在了这里,时光如加速般,她看着谢九容几乎每天都夜不能寐,白日里却还如常处理朝政。
他像是在惩罚自己,不知疲倦,周而复始,终于有一日病倒了。
这位年轻的帝王不过二十六岁,却面容枯槁两鬓斑白,身形消瘦不已,看得丽妃直掉泪,“珩儿,母后怎么劝你你也不听,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你又没留下半点子嗣,这、这让我如何向你父皇交代……”
谢九容神情平和,从袖中取出一道圣旨,“母后放心,儿子已经立好遗嘱,皇位不会悬空。”
宝意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将皇位传给她大哥的儿子。
在她“死”后,谢九容便赦免甄家阖府,不仅恢复了甄家原有的爵位,还交还了府邸财富。
始作俑者崔耀德,尽管有太后求情,阖家老小还是被流放至西北苦寒之地,崔耀德更是在半途中突然病死了。
雷霆之怒蔓延朝野,只是谢九容再如何弥补,逝去的人无可挽回。
甄燕山得知爱女服毒而亡,一时没支撑住,登时急火攻心口吐鲜血,而甄彦明兄弟两人双眼通红,冒死与谢九容打了起来。
谢九容并未还手,由着两□□打脚踢。
甄夫人与沈洛卿则在一旁哀哭不已,看得宝意泪水涟涟,心口直发酸。
之后甄燕山告老还乡,甄彦明两人亦辞官归隐,阖家搬离京城,回了江南老宅。
宝意得知家人安稳无恙,大大松了口气,却没想到谢九容竟会将皇位传给甄家子孙。
快马送至甄府的圣旨中夹了一张信笺,写道:“小王亏欠宝意太多,死不能谢罪,只能奉上仅有的东西,望岳丈岳母及两位兄长笑纳。”
他没再自称“朕”,用起多年前的旧称。
彼时宝意尚在人世,活得潇洒恣肆,而他在第一眼看到她的画像时,便不知不觉遗落了真心。
只是,他醒悟太迟,一切都来不及了。
看着自己的侄儿坐上龙椅,接受文武百官跪拜,宝意心中五味杂陈。
她原本以为,在她“死”后,谢九容会与赵如锦双宿双飞,将她这个替身丢到爪哇国去,却没想到他竟对她如此愧疚,以致英年早逝孤独至死,连皇位都交出去了……
宝意满脸迷茫,她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因做了这个漫长的梦,傍晚时分宝意缓缓睁开眼时,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赵如锦在辛者库中日夜的哭叫,白绸挂满宫殿,漫天飘雪之际,一声声丧钟沉郁低沉。
人生一场大梦,如泡影一般转瞬即逝。
宝意倚在床头凝神许久,只觉胸口似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直发闷。
倏地有人掀起帘子走了进来,笑道:“都睡一下午了,身子好些了吗?我让厨娘炖了些甜汤,起来吃一些吧?”
是沈洛卿走了进来。
宝意神色恹恹,拉着表姐的手疑惑道:“表姐,你认为唐亭安如何?”
沈洛卿微怔,随即笑了:“唐公子为人斯文,品性温良,姑父姑母都对他赞赏有加,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宝意轻叹一声:“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罢了。”
“哦?什么梦说来听听?”
宝意便掩去谢九容相关,只说梦见唐亭安是她夫君,也提及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婴,话还没说完,就见沈洛卿笑弯了腰。
“你还不承认。”
宝意一头雾水:“承认什么?”
沈洛卿笑吟吟道:“承认你对人家其实也是动了心的,若不然怎会做这种梦,都想着做人家的娘子了。”
宝意红着脸去掐她的脸,闹了一会儿,她有些烦闷道:“只是一场梦而已做不得真,不说了,去喝甜汤。”
待宝意身子大好后,她才去了松溪酒楼。
甫一进门,便看到临窗的位子上坐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容公子。”宝意走过去笑了笑,“想必你一定是腰缠万贯,要么怎会如此有钱有闲,日日来这里饮茶?”
容承听到她的声音转过头,眸中闪过几分担忧,又很快掩去,淡声道:“只是有点祖产罢了,陆姑娘近日很忙?这两日都没见到姑娘。”
宝意道:“不过是身子有些不适,便偷了两天懒。”
“如今可大好了?”
“不碍事,小毛病而已。”
容承微微垂睫,似是想到了什么,温声道:“即便是小毛病也不可能轻视,姑娘有空还是应当看看大夫才是。”
宝意唇角微翘:“多谢挂念,不过我表姐便是大夫,有她在我不会有事的。”
前两日下了一场春雨,如今天气渐暖,衣裳也少穿了两件。
容承望着面前的少女,见她穿了一件鹅黄色春衫,肤色白皙,眉眼如画,不禁心中微动。
“陆姑娘之前说已有婚约,恕容某冒昧,敢问是哪家公子,得以配得上姑娘?”
听他提及婚约,宝意便有些烦闷,蹙眉道:“他家有权有势,我不得不低头罢了。”
容承道:“难道姑娘是被逼的?”
宝意叹了口气,“对啊,被逼无奈,才跑来这里开酒楼。”她微微侧首看着容承,顿了顿道,“容公子看着也到了婚配之年,可曾娶亲?”
容承摇了摇头,“我喜欢四处漂泊,不想早早成家被束缚住。”
“真羡慕你。”宝意眸中流露出歆羡之意,感叹道,“若是我也可以像你一样浪迹天涯就好了,只可惜不能一走了之。”
“姑娘若是愿意,为何不能?”
“我不像你如此自由自在,为了家人亲朋,也不能任性妄为。”
若她真的一走了之逃婚了,定然会连累甄府上下。
再者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谢九容若执意要找她,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
“算啦,不说这些不痛快的事,你慢慢吃茶,我去后厨瞧瞧去。”
宝意起身离开,刚走没两步,便见陆乘月满脸欣喜地走了过来,将她拉至门口推上马车。
“阿月怎么了?”
陆乘月笑嘻嘻道:“府门口来了一位贵客,你快回府招待吧。”说着放下车帘命车夫回府。
宝意满脸疑惑,什么贵客?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甄府老宅门首,宝意下车进府,穿过二门,透过影壁看到一抹高大修长的身影。
难道是二哥来了?
宝意心中一喜,快步跑了过去,跑至那人身后她踮起脚拍了一下那人的右肩,却站在他左肩后。
“二哥!”
那人转过身,俊朗的面容微微发红,轻声道:“甄小姐,是我。”
宝意愕然愣住,“唐公子?你、你怎么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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