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茶在白瓷盏中一片澄碧,热气袅袅升腾,氤氲了唐亭安的眉眼,越发显得他眉目俊秀,看得宝意心头生出些许怪异来。
之前她只觉得他长相清俊,为人斯文,并无其他想法,此时胸腔却难以遏制地阵阵紧缩,面颊也不禁微微发烫。
“咳,唐公子怎么会想着来陵城?”
难不成国子监如此清闲,还可让人下江南踏春游玩?
唐亭安笑了笑,“我被调任到此处,昨日刚至陵城官学报了到,收拾好住处后才前来问候姑娘。”
宝意有些诧异:“调任?好端端的你怎么会突然被调到这里?”
而且地方官学怎可与国子监祭酒相比?
唐亭安面色薄红,凝视着宝意道:“前阵子听家母说姑娘身体欠安,成之放心不下,正巧陵城有个空缺,我便请求陛下……”
他顿了顿,漆黑的眼眸满是紧张,“还望姑娘不要怪我唐突。”
“唐公子,我与太子殿下已有婚约,想必你是知情的吧?”
“成之知道。”
宝意小心翼翼地开口:“家母也曾向令慈告罪,你我之间有缘无分……还请公子勿再挂怀。”
唐亭安望着她,久久不语,半晌才涩声道:“我、我对姑娘并不敢痴心妄想,只是想能够偶尔陪在姑娘身边,让姑娘在无聊时解解闷罢了。”
语气卑微,态度诚恳,听得宝意心中很不是滋味,头脑一热便脱口而出:“成之你不必自轻自贱!”
她倏地红了脸,轻声道:“若是有你做我的朋友知己,那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只是我怕牵连你。”
“姑娘这便是小瞧成之了。”唐亭安正色道,“成之若是贪生怕死贪图富贵之人,今日便不会站在姑娘面前。”
宝意面色微赧,给他斟了杯茶赔罪,“多有冒犯,还请唐公子见谅。”
唐亭安有些无措,忙道:“姑娘不必如此,成之惶恐。”
见他神情拘谨严肃,宝意不禁生出一股坏心,佯作站立不稳,身子如柳条一般软绵绵地朝他倒去,见他登时变了脸色满脸涨红,手想伸过来,又往回缩了缩。
宝意站稳身子,乌黑莹润的眸子直盯着他,唇角微微翘起:“公子不介意我直呼你为‘成之’吧?”
唐亭安红着耳根摇了摇头,“但凭姑娘喜欢。”
宝意微微侧首,笑着看他:“成之的脾气真好呀,你是对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唯独对我……”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下去,因为唐亭安的脸红到几乎快要哭了。
心尖似是被什么柔软之物轻轻拂过,宝意抿唇笑道:“好了,成之你如今住哪里?就是你一个人来的吗?”
唐亭安喝了半盏茶,待脸上的热气没那么明显了,他才道:“官学里有安排住所,我就带了一个小厮随从,并无他人。”
略顿了顿,他补充道,“官学中也未安排婢女服侍。”
宝意:“……”
她强忍着笑,命厨房做些精致小菜来,“天已近晌了,表姐与阿月都快回来了,不如成之留下来与我们一道用个便饭?”
唐亭安正欲拒绝,就听宝意道:“既说了要做朋友,朋友之间,又何须计较如此细枝末节?”
“再者说,我表姐与阿月也非寻常女子,一个开了医馆,一个与我一道开酒楼,早就抛头露面了,又何惧与你一道用饭?”
唐亭安怔了怔,蓦地笑了:“是了,令姊与陆姑娘如此不按常理行事,自然不是等闲闺阁弱质,倒是成之守旧自封了。”
宝意道:“此话不假,朋友之间说话还是要放松些的,若不然总是如此客气,我还以为我在与一个老夫子在唱答呢。”
唐亭安神色一凛,小心翼翼问:“姑娘是觉得成之……老气横秋?”
宝意佯作思索,“嗯……有一点点吧。”
见他瞬间白了脸色,似是受到极大打击一般,宝意忍不住笑道:“逗你玩的。”
唐亭安愣愣地看着她,继而慢慢笑了,眉眼舒展,英气勃勃,又变成了初见那日的少年侠客。
宝意望着他的脸,脑海中蓦地闪过他低头含笑的样子,想起前世两人曾有过一个女儿,心口就不禁突突跳了起来。
……有点儿怪诞。
气氛正几分沉寂时,一阵脚步声传来,陆乘月笑着走了进来,与唐亭安见过礼,笑着问宝意:“人家唐公子不远千里来看你,你中午不请人家吃顿饭吗?”
宝意道:“请了呀,成之也答应了,待会儿表姐回来就可以开饭了。”
陆乘月笑眯眯地拉长音:“哦,成之——”
宝意佯作恼怒去捏她的脸,唐亭安则脸色微红,不太自在地看向门外。
用完午饭后,沈洛卿提议:“春光大好,不如咱们一道去游湖踏青?”
松溪酒楼自有掌柜的照应,医馆病人无几,沈洛卿索性便歇息半日,宝意与陆乘月满口答应,三人齐刷刷地看向唐亭安。
唐亭安:“……能陪三位姑娘游湖赏玩,成之荣幸之至。”
于是四人便带了些茶点,分别上了马车直奔朱雀湖。
时值孟春,江南气候湿润,百花盛开,绿草如茵,朱雀湖边杨柳依依,游人如织。
放眼望去,湖面碧波荡漾,画船小舟漂曳其上,极为热闹。
红袖与绿荷拎着食盒紧随在四人身后,张望四周,见男女老少皆有,更多的是青年男子,或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吆仆喝从一副富家子弟做派,不禁小声道:“小姐,这里人多眼杂,万一出什么事……”
宝意道:“光天化日之下,能出什么事?再者说,唐公子就在咱们身侧,他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
突然被夸赞的唐亭安神色一凛,正色道:“那是自然,有成之在,定然护几位小姐周全。”
他生得清俊,性子又极斯文,信誓旦旦满面肃然地说着此话,不禁生出一股反差感来,使得沈洛卿三人都忍不住笑了。
陆乘月打趣道:“有了人家唐公子这话,红袖,你大可放心了吧?”
红袖笑道:“都是奴婢多心了,还请唐公子勿怪。”
唐亭安连忙摆了摆手,“哪里哪里,红袖姑娘也是担心小姐安危,并无过错。”
说话间,已有画舫徐徐靠岸,先前游玩的人陆续下了船,宝意等人依次踏上,红袖给了船家银两,道:“船家,劳驾将船划到湖心去,慢一些,别太颠簸。”
船家笑呵呵应了,手握双桨慢慢划向湖心的小岛。
宝意立在船头,只觉微风拂面,鼻息间萦绕着清浅的水草味,远目望去,碧波如镜。
如此怡人景色让人心胸登时开阔,精神为之一振。
“意儿,到这儿来坐。”沈洛卿在船舱里对她挥手,“仔细些,别跌跤了。”
宝意弯腰进了船舱,见画舫内雕饰精致,矮凳小桌干净明亮,坐在凳上也可看到外面的景色,不禁笑道:“还是江南好,气候湿润温暖,早早地便可褪去冬衣。”
沈洛卿道:“谁说不是呢,若是在京城,每日里还要抱着手炉子,别说游湖踏青,就是出门也觉得寒冷刺骨。”
“尝尝这新上市的春茶。”陆乘月从食盒中取出茶叶与茶盏,用烧得滚烫的热水沏了茶,依次给众人斟了。
唐亭安端坐在一旁,神情虽仍有几分拘束,但已然比先前放松许多,他静静地听三人说着话,当被问及时,便低声回答。
温和谦逊,让人如沐春风。
陆乘月与沈洛卿对视一眼,同时意有所指地看向宝意,笑得狡黠:“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啊……”
宝意不禁面色微热,悄悄看了眼唐亭安,见他似是没意识到她们的打趣,这才心下稍松,道:“我去外面瞧瞧去,成之你要一起吗?”
唐亭安怔了怔,“好。”
两人先后出了船舱,并肩立在船头,但见游船你来我往,扁舟如叶,航行于宽阔澄碧的湖面上。
阵阵春风拂面,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
日光和煦,宝意脸上扬起笑容,指了指不远处的湖心岛,“瞧,那边许多花都开了!”
唐亭安的目光在花树上停留须臾,继而转过头望着面前的少女,日光下她的脸白皙透亮,略施粉黛,眉眼却已然足够动人。
他心口突突直跳数下,有些狼狈地别开了目光。
良久,见宝意并未发觉他的异样,唐亭安这才抬手搓了搓微微发烫的耳根。
很快船抵达湖心岛,众人依次下船踏上岛上的栈道,一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月落”二字。
陆乘月笑道:“这岛的名字倒是与我有几分缘分。”
众人笑了,沿着蜿蜒小径往岛心走去。一路穿花拂柳,听得鸟雀啾鸣,又见到许多野兔野猴。
想必是经常见人,个个十分活泼,并无半分怯意,更有甚者,还会大咧咧地挡在人面前,抬起前爪作讨要东西状。
宝意觉得新奇,便从荷包中取出几块梅子糖来,高抛空中,见两只小猴儿为此你争我抢,吱哇乱叫,倒也有趣。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忽见前方聚集了许多人,似是发生了什么趣事,宝意拉着表姐的手赶忙跑过去,拨开人群往里看,却在看清中间站着的人时愣住了。
容承?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身边的丰腴女子又是谁?
还不及她出声询问,就听他旁边的女子抽噎道:“公子怎地如此薄情冷酷?连姓名住所也不愿告诉小女子,小女子体质纤弱,难不成小女子还能上门去骚扰公子不成?公子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淑女之腹了。”
宝意眼角微微抽了抽,有些不明所以,这是在唱一出?
容承面沉如水,冷声道:“我无意与姑娘结识,还请姑娘自重。”
那体态圆润的少女愣了一下,登时嚎啕大哭起来。
她穿着五彩斑斓的裙衫,头饰繁复富丽,人又长得丰润,看着也有十六七岁,只是没想到会如同孩童一般说哭就哭。
围观的众人哭笑不得,纷纷劝道:“小姑娘,这位公子都说了,他无意与你结识,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哭着耍赖呢?”
那少女闻言,眼泪登时收住,凶巴巴地瞪着说话的人,“本小姐乐意,不行吗?”
宝意:“……”
怎会有如此不讲道理之人?
容承眸色愈加沉了几分,拂袖便要走,却被那少女扯住衣袖,扑腾一声坐在了地上,耍赖道:“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姓住址,今儿就别想走了。”
众人更是议论纷纷,言语神情间满是对这蛮横少女的鄙夷,嘀咕道:“也不知是哪来的野丫头,如此无礼放肆。”
衣袖被一个胖丫头扯住,言语间还在要挟他,容承何曾如此狼狈过?他冷喝一声:“再不松手,休怪我伤了你。”
那少女恍若未觉,笑嘻嘻地看着他:“公子本就长得英俊,生起气来更加好看了。”
容承眸色冰冷,正要抬臂甩开她,忽觉小臂被人按住,一道清脆含笑的声音传来——
“这位姑娘,恐怕你要芳心错付了。”
那少女看向宝意,满眼警惕:“你是谁?与这位公子是什么关系?”
宝意笑道:“他是我兄长,我比谁都要了解他。”
说着,她俯身凑近少女,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少女的脸色登时大变,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容承,不太甘愿地松开了手,气呼呼地离开了。
容承很是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方才与那胖……那位姑娘说了什么?”
宝意低声道:“为了解救容兄,我刚才扯了个谎,说你不好女色好男色。”
容承:“……”
他深深地看了眼宝意,“你怎知我不好女色?”
宝意还未回答,沈洛卿等人便走了过来,她便笑着介绍众人认识。
一一见过礼后,容承的目光落在唐亭安身上,问:“这位唐公子是你的朋友?”
“不止,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宝意粗略将前事说了一遍,总结道:“成之真是一个侠肝义胆的少年侠客!”
唐亭安面色微红,谦虚道:“陆姑娘过奖了。”
容承淡淡一笑,“确实,若是容某在场,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唐公子只是做了应当做的事罢了。”
唐亭安微微一怔,看向这位容公子,见他虽在笑着,却似乎对自己有着一股莫名的敌意。
下一瞬,他又与宝意有说有笑,似乎方才的一刹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唐亭安不禁自哂,是他将人想得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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