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乘轿,而是直接步行去的。原因无他,两家都在五里铺,离的并不远,鹭园和赵府之间,只隔着一条街,拐个弯就到了。
听到有人敲门,小厮便缓缓打开了张府的大门,他也不认得人,便道:“敢问公子是何人?”
“在下谢诀,劳烦通报一声。”江焕道。
张家在扬州地位很高,访客大多非富则贵。
小厮见他气宇轩昂,英俊不凡,便很是客气,他将竹扫帚放置在一旁,恭敬道:“您等一下。”
今日张聂休沐,此时正在书房教大儿子张年念书,张年并不聪慧,一词竟连错了几次,正预备发火,就听外面有人道:“大人,门外有卫家公子求见。”
张聂一听,忙推开了书房的门,道:“速速请进来。”说完,尚觉不妥,又道:“你叫岳林带他去前厅小坐,千万看着他,不许叫他去别的地方,我回屋取件衣裳就来。”
岳管家接到指示,小跑着赶到门口,躬身热情相迎,“是谢公子吧,您快请。”
江焕颔首道谢。
行至内院,一阵风袭来,周围涌上阵阵凉气。江焕入座后,岳管家给他倒了一杯茶,“这是今年的新毛尖,您尝尝。”
江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赵府。
这里比他想的要低调许多,一个三进三处的院子,奴仆甚少,从外面看,确实看不出这是个贪官的宅邸。只是不知道这地底下,有没有暗房了。
可惜身边有人,他也不好随意走动,便拿起一旁的茶,掂了掂茶盖,抿了两口。
须臾后,张聂便款款走了过来。
江焕起身行礼道:“张大人。”
张聂笑道:“快坐,快坐,谢兄不必同我如此客气。”
他看了看江焕脖子和耳朵上的印子,随即笑道:“谢兄这耳朵,可是让家里那位弄的?”
江焕目光一滞,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被楚玉婵这么一闹,他这“沉湎酒色”的形象,倒是更有信服力了。
张聂坐下后,岳管家又倒了一杯茶。
他一把端起,猛喝了一口道:“谢兄来扬州时日不长,大概还没来得及看甚风景,我知道瘦西湖那头有场戏不错,不如谢兄随我去看看?”
江焕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看似客套的问询,实则也没给人拒绝的机会。
未及午时,他们便到了瘦西湖。
张聂带他进了一家金碧辉煌的酒楼——白月楼,里面的掌柜一见是他,嘴角都要勾到了耳朵上,“张大人,二楼上好的厢房,早早就给您留出来了。”
看得出来,张聂很喜欢这样的客套,这种众星捧月,土皇帝一般地自足感,让他满面红光。
而江焕脸上装出来的这一丝敬佩,也更是让他受用。
就是不知道张聂如果有一天得知,眼前的这位商户之子,乃是当今圣上的儿子,会作何感想。
上了二楼后,他们进了一间无窗的厢房,里面漆黑一片,如同深夜。
入座后,白月楼的掌柜在他们面前立了一张白色的幕布,随后又在幕布的两侧燃了灯。
美食糕点,清酒小菜,也一同备上。
张聂喝了一口酒,一段丝竹之声,伴着檀板声,从门口缓缓响起,紧接着,那张白色的屏风后头,就出现了五个人影,换句话说,是五位女子的身影。
这倒是活人的皮影戏了。
筝声渐快,这五个姑娘便卖力地舞动了起来,长袖缓带,绕身若环,动容转曲,便媚拟神。
张聂喝了口茶,缓缓道:“谢兄租我五个铺面,是要作何?”
江焕回道:“谢某想做酒。”
张聂一听,立马来了兴致。
从商的都知道,除了盐铁这两个暴利的生意,利润最高的当属酒了。
张聂挑眉道:“可谢家不是做丝绸布匹生意的吗?怎么还做上酒了?”
江焕回道:“谢家家训,作何生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因地制宜,自打谢某来了扬州,便见到街上到处是服饰布匹的铺面,且还都是上等货,卫某若是半路插进来,恐怕只能败兴而归了。”
听了这话,张聂一乐,“怎么,那做酒就能成了?”
“正所谓金樽清酒斗十千,如此高利,自然值得谢某为其博上一次。”商人重利四个字,江焕简直是将其发挥的淋漓尽致。
诚然,江焕想做酒,简直是正中张聂下怀。
做过酒的都知道——三斤粮食一斤酒,江焕想做酒,那粮食从哪里出?
眼下全扬州的粮食铺面和磨坊都在张聂手里。
不得不说,“谢诀”确实合了张聂的眼缘。
在他看来,眼下这点还是小利,谢家家大业大,若是能把谢诀招揽过来,想必日后定大有用处。
只是张聂此人生性多疑,为官多年,做事向来谨慎。他一直信奉,越是一帆风顺,就越是该小心为上的道理。
面前一曲终了,几个牙婆缓掌灯缓缓走了进来,随即笑盈盈地撤走了面前的帷幕。
五个娉婷婀娜的女子,映入眼影。
江焕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日醉翁之意不在酒。
张聂哪里是要请他看戏,这分明是想在他身边塞个眼睛。
张聂用食指点了点唇,然后扭头对江焕道:“今年的扬州瘦马,最可人的,都在这儿了。”
江焕未语。
扬州靠买卖年轻女子为生的牙婆甚多,如蝇附膻,聊扑不去。
这时,一位穿着紫红色马褂的牙婆,拉着头位姑娘的手,喊道:“姑娘拜客!”
瘦马连忙低头行礼。
牙婆又喊:“姑娘几岁?”
瘦马缓声道:“年十五。”
“姑娘再走走。”
瘦马又应声走了两步。
牙婆又道:“姑娘再转一圈?”
那瘦马挪着小脚,走到江焕面前,这时牙婆又道:“给郎君看看手。”
一般这时,男人若是相中的眼前这个,肯牵了瘦马的手,那这桩买卖就算是成交了。
可江焕怎么可能伸手呢?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跟着跳,很显然,这五个,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她们都是张聂调-教好了的人。
张聂见江焕迟迟没有动静,冲着牙婆便道:“下一个!”
语气不善,吓得牙婆嘴角一收,连忙去牵第二位姑娘的手。
可这第二个、第三个,依次走了一圈后,陆宴仍是没有动静。
等到第四个还没有动静的时候,张聂抄起桌上的茶盏,“啪”地一声,就摔在了地上。
屋内的众人皆知,张大人发了如此大脾气,不是冲牙婆,而是冲一旁的谢公子。
毕竟往人房里塞人的事,已然不是张聂第一次干了,这茶盏,也不是张聂第一次摔了。
话说知县大人家的赵姨娘,就是张聂塞进去的。
被张聂这么一逼,江焕面无表情,实则怒火中烧。
毕竟他可不是什么谢家谢诀,这张聂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狗官罢了,想往他房里塞人,皇后都没成功过。
江焕转了转手里的扳指。
为国捐躯这个事,他实在是做不来。
可他知道,只要想上这贼船,面前的五位姑娘就是通行证,接了,万事大吉,拒了,扬州他也没法再呆下去。
扬州的知县、刺史、还有不远处的总督,沆瀣一气,他们若是想捏死一个商人之子,实在是太容易了。
江焕侧头,冷声道:“张大人觉得哪位可心?”
张聂一听这话,面上一喜。
他冲第五位姑娘勾了勾手,“过来。”
第五位姑娘叫蔓容,生的妩媚勾人,这些姑娘见客的时候,穿的都不多,着实难掩其丰-韵。
张聂道:“她瞧着,虽不如谢兄家里那个,但胜在身段还有些滋味,荤素搭配,调剂一下也好。吕婆子家的瘦马脾气向来温顺,定不会扰的谢家家宅不宁。”
江焕嗤笑一声,低声道:“是么。”
只要江焕肯收下,张聂自然也不会在乎他此刻隐隐的怒气。毕竟在他看来,这便是朝廷命官和商人之间最大的不同。
商人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终得寻求衙门的庇护,听话,可一同发财,不听话,那便只有卷铺盖走人的份。
江焕拿起一旁的酒杯,一饮而尽,喉结滑动,冷声道:“那就听张大人的。”
张聂知道,他这就算是应下了。
他起身给了牙婆一笔钱,然后回身缓缓道:“这姑娘就算我这做哥哥的,送你的见面礼。”
江焕未应声。
张聂同蔓容挥了挥手,道:“去吧,今儿就可以和郎君回家了。”
蔓容一喜,先对着张聂道:“谢谢大人。”随后又对着江焕道,“见过郎君。”
江焕也没看她,只是缓缓起了身,“今日她怕是不能同我回去了,鹭园其他院子还没收拾出来,还请张大人给我两日,两日后我派人来接她。”
张聂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她都是你的人了,自然是谢兄说何时来接,就何时来接。”
话音一落,江焕行礼道:“谢某还有事,先走一步,就不扰大人雅兴了。”
张聂眼睛一眯,仍是笑道:“那谢兄走好,我就不送了。”
江焕走后,岳管家附在张聂耳边道:“大人,我瞧着这谢家公子一身反骨,怕不是个好拿捏的。”
张聂笑着摇了摇头,“这谢诀啊,倒是个性情中人。今日他若是笑着收下了,我反倒觉得他不好,他冲我耍了通脾气,我倒是更欣赏他了。”
“可那蔓姑娘,他也没带走啊?”岳管家道。
“他家里那个着实是个勾人的,不然我也不会把蔓容都送出去,他此番先回去,约莫是想安抚美人心吧。”张聂感叹道。
他的目光,就像是一个过来人,在笑看世间所有的痴情男子。
回想他的弱冠之年,心里也只有家里的夫人。
可人心善变,再多的情谊,也抵不过新鲜的诱惑,妾么,有一个便会有第二个。
回到鹭园后,江焕沉着一张脸。
她已经走了,回到这里,竟觉得甚是空旷。
杨修也不在身边,他再次揉了揉眉心,脑中忽的又想起陈显的那句话:
“就那么喜欢吗?”
他相说的是,“就是有那么喜欢她。”
无论是平阳府中小萍初见,还是碧水赏荷,亦或是在扬州城的假戏真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真真叫人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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