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到达武威时,是一个月后。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城内空寂,少人行动。她以商贾之身入城,车马仆从迤逦入城,做足了招摇的气派。凉州与京中对待商贾态度迥异,京中重农抑商,对待不事生产的商贾颇多限制和打压,而凉州却由于商路通达的缘故,对商人也多了几分宽容和优待。
金氏一派长安富贾之气,只言商号遍布天下,此番定居凉州是为了西域的买卖。如今中原的丝绸在西域价比黄金,长安城的浮光之号众人也多有耳闻,加之身份文书,朝廷批文无一不备,很快就在凉州立了足。
没过几日,她大大方方地拿着礼物,出现在了王府之中。
彼时晗君刚从张掖回来,路上又生了场病,精神不济。却在听到她来拜访时,脸上露出了久违的一抹笑容。
窦慎以管理内宅的名义,将早已颐养天年,不问世事的乳母韩氏从金城郡接来,替晗君处理府中大小事务。做决定时,还专门找了一次晗君,做足了尊重她想法的姿态。晗君明白自己笼中囚鸟的处境,心里有些悲伤,却努力让自己笑意平静:“大王做主便可,无需问我。”窦慎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消极,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她的不开心,似乎成了某种常态,窦慎将一切归结为她失了孩子后的郁郁难安,起初还想了许多办法哄她开心,后面也逐渐疏淡了。他不想面对时,便会宿在军营中,隔上几日再回来。
晗君倒没有自怨自艾,生出什么色衰爱弛的感慨。与之相比,命运、自由、喜怒哀乐被别人牵在手中才是她真正担忧的事情。
她这一生,每一步都身不由己,但是她知道自己灵魂的某一处有多叛逆。窦慎对她的宠爱并不足以抵消他的霸道和强势,他心中所期盼的妻子是温柔美丽,身份高贵,能够成全他所有野心和欲望的人。她出现在了某个特定的时间中,让他有了一种所遇得愿的错觉,或许换一个人,定然会有同样的际遇。
若是常姑姑还活着,大抵会指责她无病呻吟。常姑姑很喜欢劝她认命,灌输自己一些争宠夺权生下嫡子的想法。晗君不认为这些说法有什么问题,这是如今世道下很多女子的想法,所谓的夫贵妻荣,所谓的母以子贵。可是她一直是个异类,无比的温婉顺从下,藏着一个离经叛道的灵魂。她很厌恶这种理所应当,常常觉得这样的日子让她无法呼吸。
玉锁金笼不如自在山林。这种自由和尊重,她从未得到过。
金氏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妇人,普通到长安街头随处可见这样的人,几乎一转头就会忘了她究竟长什么样。可是她的声音却很好听,说起话来柔和温软,极为诙谐幽默,没一会儿就逗的晗君笑了起来。
“长安如今最流行这种连珠锦,取比翼连心的好意头。”她吩咐人奉上了几匹绛色的锦缎,笑语:“也不知道能不能入了公主的眼,权当妾的一片心意,公主别嫌弃,留下垫个脚都是它的造化了。”
晗君被她一逗,笑了起来:“此锦如此精美,不知市价几何?”
金氏一说起生意,便滔滔不绝起来:“公主真是慧眼,这锦虽然是比不上宫里的工艺,但确实织起来很耗人工。没办法呀,如今长安的贵女夫人们,都喜欢个奢华大气的风格,恨不得真拿金线银缕织个衣服穿着艳压众人。这连珠锦看上去和寻常的锦一样,但是放在日光下一照……”说完这句话,她立刻拿起一匹放在了光线耀眼的地方,只见锦如流水,流淌浮动着无限的光华璀璨。
“确实比金玉更加夺目!”晗君由衷夸赞道。
“可不是么,织娘十人花费了整整三个月才得了不足十匹。织成之日便有人慕名而来,愿以五十金购买,当即被妾拒绝了。”
“五十金着实不是个小数目,金娘子如何想的?”晗君被勾起了好奇心,忙问道。
金氏神秘地笑了笑,故意卖了个关子:“公主猜猜看?”
晗君认真地想了想,笑道:“莫不是有更好的销路,比这五十金获利更大?”
金氏点头,却又摇头:“我没有卖,而是选了一匹送给了陛下身边新近得宠的窦美人。窦美人出自凉州,在宫中并无依仗,一些寻常关系就能结交得上,更何况这样好的东西捧在她面前呢?窦美人当即将它制成了衣衫,在七夕宫宴上艳冠群芳,这下人人都知道我连珠锦之名了。”
晗君咂摸了一下她的话,留意了其中深意,状若无意地笑道:“果然妙极。这下锦价又要翻倍了吧。”
金氏却摇头:“本该如此,却不想生了变故。公主可知,太皇太后如今避世不理朝政,连宫宴都没有出面,朝政都是由大长公主处理的。长主权势滔天,全然不将陛下放在眼中,自然看不得小小的美人风头出尽。当她得知锦袍来自于“浮光”,第二日便带了人来,将仅有的几匹锦都拿了去,只扔给了妾一百钱。”
对于长主的跋扈,晗君很有同感:“看来金娘子白辛苦一遭了。”
金氏又摇头,眼中闪过几分生意人的精明市侩来,缓缓道:“妾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也明白一些福祸相依的道理。哭了一场后,就想通了,和长主对着干那就是不想活了,不如就当白送给她了。非但如此,听人说长主十分喜欢,成日里穿着,妾一咬牙又让织娘们织了几匹其他颜色的,一并送去了长主府上。长主高兴,赏赐了许多东西,还挑了一匹让我顺路带去了宣城侯府上,赐给了程姬。”
周筠封了宣城侯,这她知道,却很好奇那个“程姬”身份。
“程姬是宣城侯纳的妾氏吗?”晗君问。
“是呢,听说很得宠爱,不然长主何必亲自赐她锦缎呢。妾到了府上时,正好遇见他们在后院中赏菊,听宣城侯一口一个‘阿萱’叫着,很是亲密呢。”
“你是说……阿萱!”晗君愣住了,想要多问,却忽然听到侍婢回禀窦慎将至的消息,只能将困惑咽了下去,做出闲谈如常的样子。金氏全然不在意,仍是谈笑自若,继续着方才的话题:“公主想啊,长安城最有权有势的人都如此喜欢此锦,其他人不更想要了吗?所以这一遭下来,锦价翻了何止一倍,夸张地连妾都不敢相信了,做梦都能笑醒。”
她笑声朗朗,说话时眉飞色舞,晗君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
窦慎进屋时,正好听到小阁中传来的笑声,问侍婢道:“谁在里面?”侍婢如实回答,又将二人说得话大体重复了一遍。窦慎解下了佩剑,换上了家常衣裳,感慨道:“公主很少这样开心,没想到她对买卖之事还这样感兴趣。”
侍婢笑道:“金娘子是个风趣人,她讲起故事来,我们这些奴婢都听得入神呢。”见窦慎似乎并没有不耐,就又补了一句,“公主也是太寂寞了,有人陪着她说话,讲讲外面的故事,她其实很开心呢。”
窦慎便没再说什么,只是听着小阁中传来的笑声,微微愣了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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