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的婚事,是近期凉州最大的喜事,绵延无尽的红妆像是对这场婚事最好的注解,与其说这些事阿南的陪嫁,不如说翁主阿南是这些金玉珠宝,布帛马匹的陪嫁。没有什么比姻亲关系更好的联系,她的遣嫁,与其说是为大郑安定了边陲,不如说是为窦家结盟了匈奴。至此,凉州边患初定,更可将心思放在中原争斗中了。
这一日,虽仍旧天寒地冻,却是难得的好天气。道旁的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碎金一般的颜色,绵延向远处的一望无尽的道途。阿南穿着精致繁复的嫁衣,头上压着沉重的花树之冠,秀气的小脸上挂着泪痕,在善柔的搀扶下,走过来向着她和窦慎行礼作别。
这一幕,让她想到了作别长安时的场景。那时她亦穿着同色的嫁衣,带着迷惘的心态,向着太皇太后和皇帝跪拜告辞。面前是困锁了自己多年的琼楼玉宇,身后是福祸难料的边疆之地,然而一个转身过去,位置变换,故乡成他乡,前路是归途。
她握住阿南的说,叮嘱了一些话,最后眼看着她登上軿车,一去千里,不知归期。
正当泪眼朦胧之际,却忽然看到了送嫁之人,禁不住愣了一下。高头大马上,高瘦的少年头戴玉冠,身着绛色锦袍,鼻子英挺秀气,眼眸灼灼有神。那张与窦慎有五分想象的脸,已褪去了之前的怯懦稚气,反而平添了几分坚定从容,因而越发显得风姿出众。
大概是感觉到了晗君的目光,少年在马上微微侧身,看向晗君的方向,抬首行礼,道:“阿兄阿嫂,就此别过,此番我定将阿南好好送到左日逐王手中,不负所托。”
他的声音郎朗,一扫之前的胆小讷讷。
晗君记得上次见到他,还是岑氏要被押往长安的前一日,哭得双目通红的少年跪在地上,却始终没有哀求一句,只是对兄长说道:“阿母有意加害阿兄,犯下如此大罪,却是罪有应得。只求阿兄念及骨肉之情,允许我亲自送她一程,以尽人子孝道。”
窦慎最终选择了成全,并没有多加为难。岑氏心气大,还未到长安便病死于路途之中,窦慎甚至亲自上书朝廷,恳请将岑氏尸骨送回凉州,安葬于窦显之旁,不过鉴于她是戴罪之身,并未合葬,而是另起了一座无名之冢。
“我虽恨她,但是人死百事休,还是要顾全阿谨的颜面。”窦慎这样解释。
“那为何要将她葬在老侯爷之旁呢?大王如今是凉州之主,大可将自己的阿母与老侯爷合葬一处,尊为夫人。”她曾这样问过邓老夫人。
邓氏却连连摇头,她对当年的事情最是了解,很理解窦慎的行为:“他的生母徐氏只是个侍婢,一次偶然的机会被阿显看中,很快又丢在了一边。虽然她只是个奴婢,但也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不谄媚,不邀宠,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可谁知偏偏就怀了身孕。府上的人都抢着恭喜她,觉得她有福气,就要飞黄腾达了,可她却很伤心,只言自己命薄,无福享受安生日子。后面果然应了她的话。那时阿显待岑氏宠爱得紧,两人多年无所出,见徐氏有孕,高兴非常。等到孩子一出生就抱给了岑氏,对外说是岑氏亲生嫡出。可怜那徐氏,没过多久就死了,不过才十七岁。”
“临冰是个孝顺孩子,不敢怨怪自己的阿父,但能理解自己生母的处境。如何会将他们合葬,让徐氏继续侍奉,生生世世不得清净呢。”邓氏这样感慨。
“不见亦是成全。”
阿谨回来后,自请出使乌孙,结交乌孙新王,为凉州安定西北。却不知他何时被召回,并且当了送亲之人。不过以他的身份去送亲,再合适不过了。
阿南离开后的第三天,太夫人邓氏病重不治,撒手人寰。她终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没有机会再去看一眼长安。
“阿罗,你告诉临冰,不要把我和窦央那个老匹夫葬在一处,我不想和他一处。”她的眼神涣散前,攥着晗君的手,殷殷嘱托道,“我的枕边放着一只步摇,若是有人去长安,记得……记得帮我带去,埋在……埋在……丁香之下……”
猗兰殿外的宫道旁,长着许多株丁香,春日花开如雾,风露清愁。邓氏说过,那是她和文皇帝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执念,隔着这么多年的岁月,看破了一切,终究看不破这一处红尘。
“我记下了,定然不负祖母所托。”晗君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声音哽咽难言,眼看着邓氏的手慢慢垂下,带着微笑溘然长逝。
窦慎得到消息回来时,还是晚了一步。仆婢侍从跪倒一地,哭声此起彼伏,一向冷硬刚强的将军踉跄了一下,瘫软在地,许久,压抑地哭声传来,带着无从纾解的悲痛,闻着伤心,听者落泪。
在孤苦无依的童年,唯一给予他温暖的人,不在了。她无儿无女,孤苦一生,他无亲无故,茕茕孑立,半点血缘没有的人却陪伴着走了这么多年,成了彼此最重要的亲人。可是如今,连她也抛下他了。
“阿罗……”窦慎看着妻子走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哭得像个失祜的孩子。“阿罗,我只有你了……”他的声音带着无边的寂寞和可怜,全然不像他能说出来的语调,可是就是这样一句话,让她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将手放在他的头上,冰凉的玉冠下是他柔软的发丝,再往下就是被泪晕湿的鬓角。拭着他纵横的泪水,这一刻她也模糊了双眼,陪着他一起陷入悲伤之中。
她恍惚地想,无论多少次的亲密和疏离,大概只有这一刻,他们的情感才是如此的真挚而毫无掩藏,他们的悲喜连接在一处,心靠的才能如此之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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