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过, 裹挟着细密小雨,如针扎一般划过裸露的皮肤。
叶然回过神,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刚刚咖啡馆内的一幕幕仿佛情景重现一般闪过脑海, 他以第三视角旁观着程嘉铭的一举一动, 某一瞬间, 依稀从程嘉铭恼羞成怒的脸上,看出几分羞愧与躲闪。
叶然缓缓眯起眼。
他掏出手机,顶着细雨朝车站走去,路上行人寥寥, 小水坑被打出细碎的声音, 他却出奇的冷静, 在安瑜接通电话后,单刀直入道:“阿瑜,你帮我查下程嘉铭。”
安瑜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起:“什么?这狗……咳,这家伙又干什么了?”
叶然没有回答他,道:“只是猜测,我今天约他见面了,他表现得很奇怪。”
电话里, 安瑜敏锐的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几秒后,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才响起:“好,给我一天的时间,他的行程好查得很, 我去套套阿明的话。”
阿明是京城gay的通讯录,也称京城八卦小达人,北美、欧洲留学圈的八卦他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安瑜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急吼吼地挂断电话, 便着手去查程嘉铭的事了。
叶然握着手机,眼睑低垂。
……他更希望是他猜错了。
程嘉铭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一个灿烂爱笑的大男孩,但现在看来,他对程嘉铭的印象,似乎一直都产生了偏差。
下雨天路上车很少。
耳边响起一声喇叭声,他下意识偏过头,看见一辆缓缓停在身边的黑色宾利。
宾利车身被雨水打湿,如泼了墨。
叶然正在茫然,后车窗平稳下移,沈时的脸露了出来。
“上车。”他目光扫过叶然被雨淋湿的衣角和裤腿,眉心微蹙。
叶然脸色有些白,他本就是很白的肤色,被冷风一扫,卫衣紧贴着清瘦的脊背,像一只湿了皮毛的流浪猫。
叶然自然不知道自己在沈时眼里是什么形象,他连忙收起伞,上车前抖掉身上沾得雨水,一进车厢,暖气拂面而来,空调扇叶发出细微的嗡鸣,好像一下从冬天进入春天。
旁边有烘的温暖的毛巾,叶然从沈时手里接过来,擦了擦脸。
放下毛巾后,沈时又递过来一杯热饮。
红豆奶茶。
插入吸管的刹那,有醇厚的奶香飘出,茶汤应该是熬煮过的,不腻不甜,叶然喝了两口,冷的发白的脸色才缓和过来。
他没问沈时车上为什么会准备奶茶。
在叶家的时候,每每他煮了奶茶沈时都会喝完,两个人一人一杯,正好够一个小奶锅的量。
果然,奶茶这种饮品,连霸道总裁也逃不过。
叶然咽下甜香的红豆,车子已经重新启动,下雨天车速不快,路上不少行人被风吹的直不起腰,车窗渐渐被斑驳的雨痕遮挡,叶然收回视线,听沈时不咸不淡的问:“怎么不让老李送你。”
老李是沈时从海城时就在用的司机。
从叶然和程嘉铭放出订婚消息开始,老李便没再陪沈时出来过,被他放在叶家,给叶然和沈父沈母用。
现在开车的一直都是许文,许文如今除了特助工资,还拿了老李的工资,一时间五味杂陈,觉得驾照考的挺值。
叶然不明所以:“李叔?”
他想到这些天因为闲的不行,每天帮他捣腾叶家后花园的老李,犹豫片刻,委婉地问:“李叔是不是最近身体不太方便?”
沈时微微掀眸,拿着报表的指尖稍顿,黑沉的目光落到叶然身上,听他无知无觉道:“我看他好像没有事情做。”
难道是得罪沈时,被贬了?
叶然百思不得其解,又喝了口醇香的奶茶。
沈时沉默着,没有说话,放在车载桌面上的手机这时亮了起来,他垂眸瞥了眼,看见老李慌里慌张发来的消息。
老李:[先生,我刚才一个没看住,小少爷自己打车出去了。]
老李:[我现在就去接他。]
沈时拿起手机:[不用,我送他回去。]
老李:[小少爷在您那?]
老李:[好的好的。]
时间已经不早了,快到中午,许文朝城南的私房菜馆开去,叶然没有拒绝,沈时的口味和他几乎一模一样,同样不爱吃辣,喜欢吃清淡、甜醋口的食物。
这家私房菜馆的味道很熟悉。
直到这顿饭吃完,被沈时送回叶家后,叶然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在陈妈没来京城前,沈时打包带回来的食物似乎都是这个味道。
他站在客厅愣了会儿,无意间看到笑盈盈的买了新鲜蔬菜回来的陈妈。
陈妈拎着大包小包,看见他心疼的不得了:“哎呦,小少爷啊,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就穿个卫衣,晚上我熬点鱼汤,你和大少爷都得好好补补。”
“这大少爷,以前在海城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忙,这来了京城见天的看不见人影,你们啊,现在不知道保护身体,老了就要受苦了。”
她絮絮叨叨的,声音回荡在从叶然很小的时候起,就总是静默无声的叶家,这间空荡荡的屋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多了许多人间烟火气。
他忽然间有点怔忡。
……沈父沈母经常要去走访亲友,沈时一日三餐除了晚饭,也都在公司吃。
那陈妈,究竟是来照顾谁的?
……
车子驶离叶家。
路上风雨飘摇,街边雨景飞速晃过。
吃饱喝足后有些犯困,许文强打着精神,仔细开车。
后座上,沈时也没有休息,他手里拿着用不透明文件夹装起的报表,蹙着眉心在看,不知看见了什么,他沉着脸,从一旁拿过钢笔,标注似的写起来。
许文无声的收回视线,默默叹了口气。
周六沈时要在华庭办酒会的消息,如暴风雨般席卷了整座京城。
许多老总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听岔了,打从来到京城起,沈时便一直游离在京城经济圈子之外,像是真的只是来探亲,又像避嫌。
沈氏身为庞然大物,哪家企业不想争取个合作,分一块蛋糕尝尝鲜,奈何沈时油盐不进,生意场上比他们这些心黑手黑的老生意人还会打太极,冷冷淡淡的,从不放松点口风。
如今可算瞧到点希望,整个京城的金融圈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周六晚的华庭。
包括野心勃勃的程家。
……
生意场上的事叶然不知道,也不清楚。
叶家自从有了程嘉铭的注资,事情便少了很多,仿佛重新走上了正轨。
那些经常来找他的股东、经理,也纷纷没了来打扰他的由头,近一个月来,他竟然没有再怎么听过叶家的消息。
不过网上铺天盖地的依旧是关于叶家‘良心国货’的好评,只看这些评论,他便明白程嘉铭注资盘活叶家,是一件大功劳。
所以在得知程嘉铭和一个女人来往过密的消息后,叶然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安家客厅。
茶几上泡着热气腾腾的红茶,里面放了方糖,喝起来甜滋滋的,让叶然失控的心跳重归平静。
安瑜暴跳如雷,要不是叶然还在这坐着,已经拎着砍刀杀出去宰了程嘉铭这个狗东西。
“操!我就知道这孙子不是好鸟!在你面前装的怪深情的,实际上朝秦暮楚,就是一双插头,妈的真是恶心死我了,这臭傻逼哪天最好死在女人床上,不然我一定砍了他老二,剁成碎肉喂鸡!”
叶然心里隐隐的怒火顿时转换为哭笑不得,他去拉安瑜的胳膊,让他不要在沙发上跳来跳去,小心摔倒。
安瑜顺从的被他拉了下来,火气还没散,问他:“然然,你都不生气吗?”
“当然生气,”叶然点头,他面色微冷,捏着咖啡杯的指尖紧的泛白,很平静地问:“确定这周六晚上他们还会见面吗?”
“确定,周六晚上,盛华酒店,房间号我也知道。阿明说是有天晚上程嘉铭喝醉了自己说的,”安瑜瞬间明白了他想做什么,眼睛冒着亮光,摩拳擦掌:“操,你要去抓/奸?带我一个带我一个!我老早就看那孙子不顺眼了,妈的!我一定要踹爆他老二!”
叶然没有摇头,而是嗯了声。
他看着茶杯中微微摇晃的茶水,印象里程嘉铭那张灿烂、阳光的脸,仿佛渐渐淡去,自从叶家出事,那张脸便蒙上了一层陌生的纱。
在程嘉铭眼里……这场订婚究竟意味着什么?
叶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将对他的爱意表露的如此热烈、赤忱,却又在背叛的时候也如此轻易、简单。
爱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他想。
叶母因为爱,拼了命不要也要将他生下来;
叶父因为爱,这些年守着叶家的公司,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面;
叶姥姥因为爱,竭力想要补偿他,却又总会在不知觉的时候,对他流露出几分埋怨。
他孤身一人成长至今,这些年身边兜兜转转,一直陪伴他的只是安瑜,程嘉铭大学时追他追的热情似火,他看的害怕,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他无法理解的枷锁扣在身上,所以他一直回避着程嘉铭,生怕被灼伤,陷入某种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唯一真诚投入的爱好,便是绘画、色彩。
看着美丽的图画在自己手下出现,不亚于看见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但是现在,他好像又搞砸了。
如果叶氏没有了,叶父醒来后,他该怎样面对他。
当初知道他想学艺术,叶父没有思考便同意了,等叶父醒来,会不会也后悔自己做的决定?
叶然迷茫的看着虚空,脑袋里乱糟糟一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叶家。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天边雨势不减,沈时还没有回来。
厨房里传来洗碗的声音,哗啦啦的水声不绝如缕,客厅开着昏黄的灯,陈妈没有回头,高声喊他:“小少爷,怎么出去这么久?我熬了点冰糖雪梨水,你去盛一碗喝。”
冰糖雪梨水晶莹剔透。
叶然慢慢捧着碗,坐在客厅一口一口品尝,知道他不爱喝太甜的,陈妈只放了几块冰糖,一口下肚,好像浑身都温暖起来。
放下碗,叶然紧绷的思绪渐渐放松,他正准备上楼,无意间瞥到茶几上的小锦盒。
熟悉的黑色锦盒放在茶几边角,好像只是随手一放,并不多么正式、庄重。
陈妈从厨房出来,看见茶几上的锦盒后,哎呦一声,拍了下脑袋:“瞧我这记性,刚才大少爷回来了一趟,拿了东西又走了,这东西是他让我交给你的,说只是个小玩意,让你拿着玩。”
从第一面见面起,沈时零零散散送他的小锦盒都快摆满了一抽屉。
叶然感到头大,无奈的叹口气:“我知道了。”
他拿着小锦盒上楼,卧室里只开着玄关处暖黄的灯光。
叶然穿着棉绒拖鞋,重重的倒在床上,今天一天的事仿佛一个个沉沉的担子,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把锦盒放在枕头边,疲惫的睡了过去。
梦里好像又难受的掉了眼泪。
有人坐在床边,身影落了下来,和很多个梦境里那样,轻轻帮他擦着眼泪。
他好像听见了男人倦怠而温和的声音,摸了摸他微红的眼皮,对他说:“……快了。”
时间一晃而逝。
很快便到了周六晚上。
沈时八点将在华庭举办酒会,没人敢迟到,都去的很早,只是到的时候出了点小岔子,沈时还没来,华庭酒店的宴会厅水晶灯不亮,电路出了故障。
来得早的老总们坐在大厅,看了看其他几个更小型的宴会厅,心里都打着小九九。
万一去了小点的宴会厅,他们这个层次的压根挤不进去,估计怎么来的就要怎么走。
越想越恼火,几个老总看到一旁盛装打扮的程家人,目光扫过这一家三口,忽然怪模怪样的问:“程总,今天怎么没带小儿子来啊?”
谁还不知道程嘉铭和和叶家的关系,平日里恨不得鼻孔朝人的程家人笑得不太自在,程父心里也气程嘉铭今天一天没见着人影,但在外人面前,自然不会说儿子不是。
“这臭小子,我给他安排了点事儿干,他都这么大年纪了,也该进公司历练历练了,以后万一要扛更大的担子可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几个老总一噎,不耐烦他们这副做派。
“还真以为跟沈家扯上关系了?”有人低声道:“我可听说过,沈总压根没跟他们见过面。”
“可别说这种话,这程嘉铭以后说不定这能跟沈家牵上线,就是不知道今晚为什么不来,这么不给沈总面子?”
“笑死了,一个二世祖,还跟沈家牵线……”
程父程母脸色都不好看,能听出来旁人语气里的奚落。
自打前几天他们眼巴巴地去沈氏拉合作,连大门都没进去以后,程家在圈子里的名声便一落千丈,不少人似乎都明白过来,程家是程家,沈家是沈家。
这些时日几人夹着尾巴做人,生怕惹了沈时不高兴,程家就是个家族企业,毫无战斗力可言,几个合作案没谈拢,可就要在亏损边缘徘徊了。
今天他们来参加酒会,也是想趁机渐渐叶然,拉拉关系。
和沈时说不上话没事,但叶然以后和他们可是一家人了,偏偏最该来的程嘉铭最近脾气差得很,动不动就要在家里发火,一言不合就摔门而出。
程母忙着讨好沈家,没工夫管他,等到了今天,便发现程嘉铭早早的不见了,手机关机,消息也不回。
“这臭小子最好今晚别回家,”沈父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不然我拿皮带抽不死他!”
程母噤声,不敢惹愤怒下的程父。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都来了,进不去宴会厅,大家心里都不舒服,华庭酒店的经理满头大汗,点头鞠躬的和各位老总道歉,又当着众人的面,给沈时打了个电话。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经理面露难色,像要解释,最终只是苦哈哈的挂了电话,和诸位等的心急的老总说:“沈总对我们的工作很不满意,觉得其他几间宴会厅太小,难免会有疏漏。
“现在沈总已经决定在隔壁盛华酒店举办今晚的酒会了……各位,此次是我们华庭的不对,下次各位老总再来举办就会,将获得打五折和免预约一次的补偿。”
逐渐蔓延的烦躁气氛被这句话彻底抹平。
生怕会被赶走的一种老总喜上眉梢,其他并不在意这些小事的老总也点点头,盛华酒店就在华庭隔壁,等级层次差不多,大宴会厅自然比小宴会厅上档次,他们看的就是格调。
等到了盛华,时针即将指向八点半。
万众瞩目中,一亮黑色宾利低调驶来。
车子同样停在露天停车场。
许文深吸一口气,想到今晚将会发生的事,忍不住看了眼后视镜,镜子内,穿着昂贵妥帖西装的沈时单手系着袖扣,他眸色冷淡,气势从容,天边积蓄着的乌云席卷而来,酝酿着一场来势汹汹的暴雨。
“什么事?”沈时头也没抬,问他。
许文道:“真的不用让叶少爷也来吗?”
他真是有些不明白沈时了,设计程嘉铭时,心狠手辣、一击必中,如今即将收获成果,却又将叶然牢牢护在叶家,不让他亲眼目睹这一幕。
沈时动作顿了顿,他神情沉敛,浓密平直的眼睫遮住了幽深的瞳孔,让人看不懂究竟在想些什么,语气却格外平淡的,说:“没必要。”
叶然只需要知道程嘉铭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够了。
剩下的事情,由他来收场。
沈父沈母已经被他送到国外,叶然如今应该还在二楼乖乖的画画。
他独自一人站在这场由他一手推动而成的台风中心,平静的,要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要让程家爬的有多高,摔的就有多惨。
车门被拉开,沈时缓缓下了车,许文撑着黑伞,静默且无声,随着他一步一步、沉稳而笃定的走进会场。
天边漫卷乌云,雷声大躁。
走进华灯溢彩的会厅前,伞面被细密的雨点敲打出了声响,眼前是一幕幕被灯光映照得繁华、热闹的景象。
不少老总言笑宴宴,端着酒杯走上前。
仿佛一副歌舞升平的画卷,狂风暴雨被一扇大门阻隔在外,沈时宽阔结实的肩膀如今承担着两个企业的荣辱,他垂着眼帘,苍白修长的五指端着酒杯,一如既往的让人摸不清在想什么,与周围的老总温声交谈。
“哎……沈总?沈总?”交谈的雅兴骤然被打断,正和沈时说话的老总上了年纪,有些不悦地皱眉,和沈时一同看着笑得谄媚殷勤的程父程母。
“沈总,这可真是,早知道今天华庭会出这乱子,我们就帮您找今晚举行酒会的宴会厅了。”
程父笑得和煦,再也没有之前和沈时套近乎时的热情,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生怕沈时不搭腔,再把他的脸皮踩在脚底。
前些时日去找沈时被拒之门外的事实在太丢脸,这几天程家紧跟着丢了两个投资,京城的风口一向掌握在大企业手里,如今沈时这副作态,谁还不明白程家算是个什么东西。
原先被程家若有若无挤兑的几家企业终于找到机会,接连几天连番打压程家,压的程父苦不堪言,只能把苦水咽回肚子里,来参加沈时的宴会碰碰运气。
沈时抿了口酒,他没看程父,语气也意味不明:“找你?”
大厅不知不觉静了下来。
华尔兹舞曲的声音也降低不少。
所有人的视线都若有若无的集中在这方天地。
程母见程父搭上话了,忙不迭挂着灿烂的笑,好像已经看见程家重启风光的场面,带着程嘉朗立刻走上前,竖着耳朵去听。
程父却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从沈时这句话里听出些嘲意。
“是啊……”他最终还是道:“我们一家人经常来盛华吃饭,对盛华了解挺多的。”
有老总实在听不下去了,“了解挺多的,了解什么?哪道菜好吃吗?”
人群里顿时响起些笑。
程父脸皮挂不住了,忍下这股耻辱,圆滑的说:“我夫人的手艺才是一绝,等以后有机会了,还是希望沈总能带着然然一块来家里做客,保管你们满意。”
程母眼皮一跳,立刻笑着走上前,程嘉铭不在,程嘉朗也不会说话,程母只能自己道:“说起来这些时日一直没怎么见着然然,然然是不是太忙了,都把自己要订婚的事忘了?”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一顿。
不论怎么说,叶然还是程家的准亲家,沈家就算现在不给程家面子,等日后程家真出事了,也不可能干看着。
程母程父敏锐的觉察到周围气氛的变化,心气畅通了不少。
只要程嘉铭还和叶然有一层即将订婚的联系在,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盛华宴会厅比起华庭的大不了多少,建筑格局差不多一模一样。
城堡状的宴会厅连接着二楼、三楼,高高的楼梯旋转而下,中间的平台上挂着巨幅油画,四面八方的雕花欧窗的窗纱被寒风吹得荡起涟漪。
“轰隆——”
窗外陡然炸响一道惊雷,巨大的闪电仿佛要劈碎天地。
倾盆大雨轰然落下,黄豆大小的雨水将天地笼罩在一层濛濛雨雾中。
“哒”的一声。
众目睽睽下,沈时不紧不慢的撂下酒杯,似是对程父程母总是借用叶然名头感到无趣,那双黑沉沉的眼眸稍抬,他开口道:“他应该没有你们忙。”
程父笑容一僵,听沈时说:“听说这几天程家又拉了几个合作,忙的脚不沾地,倒不像生意不好。”
程父后背顿时渗出了一层冷汗,他眼皮不祥的跳动着,心头大骇。
……这几天程家只谈了两个合作。
两个合作都是不能为外人道的合作,他没跟任何人说,也没告诉程母、程嘉朗。
沈时、沈时是怎么知道的?
他忽然打了个哆嗦,脸色煞白,像见了鬼,程母背对着他,没看见他的表情,笑盈盈的道:“哪有拉到合作,这阵子生意不景气,老程连饭都吃不好,体重都下降了不少,我们——”
“闭嘴!”她的话陡然被程父打断,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不满的看过来。
程母也是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下被程父不给脸,她眼眸睁大,怒火上头的前一秒,又被她强自压下,她想瞪程父一眼,程父却已经弯着腰,谦卑的近乎惶恐:“沈总这话说的……我们程家都是小本生意,哪能拉得到大合同。”
即便是周遭看戏的老总也觉得他这副作态未免太过不喜。
怎么说也是个董事长,点头哈腰的事儿做的倒是熟练。
几个老总已经不耐烦的收回视线,直接把两人挤出包围圈,饶有兴趣地和沈时聊起别的话题。
沈时似乎也不关心程家人的事,他漫不经心的捏着酒杯,余光里,程父两腿颤抖,直不起腰,一个劲的拉着正冲他嚷嚷的沈母要走。
程母快被程父气死了,“走什么走!今天来这的目的是什么你别忘了,今天必须跟沈总把订婚的事说清楚了,不给个说法我可没完,我们程家给叶家那么多资金,要不是我们嘉铭心善,他们叶家——”
“不订了……”程母的话忽然被打断,她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程父满头大汗,瞳孔渗出了血丝,是极度惊恐下的震颤:“不订了,我们走,我们现在赶紧走。”
“爸,你没事吧?”他的模样就连程嘉朗都感觉到不对劲。
程父却连连点头,捂着胸口,像要喘不过来气,一个转瞬的瞬间,他便吞着口水,艰涩的说:“回家,现在就回家!嘉朗,明天我会买机票,你跟你妈还有你弟弟先出国几天,我……”
他口干舌燥,声音一直在抖。
程嘉朗见势不对,立刻给他端了杯白水过来,程父一饮而尽,汗湿的鬓角贴在脸上,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岁,不住的握着程嘉朗的手:“照顾……照顾好你妈妈和弟弟,我……”
话没有说完,隔着绰绰人影,在这响着华尔兹舞曲、优雅温暖的宴会厅里,他对上了沈时随意看来的视线,那双眼睛像无意一瞥,漠然又平静,如注视着路边一块石子,淡淡移开。
程父却已经没了任何说话的心气。
大脑一片空白间,他竭力让自己回想前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每一个步骤都没有疏漏,叶氏那么一丁点的小企业,每个月的净利润甚至比不少程家的零头,但正因为处于破产边缘,才有可操作的空间。
沈时……沈时为什么?
他忽然感觉浑身发冷,好像这段时间自己的行为都在一双冰冷、居高临下的眼中静静旁观,如芒在背的恐怖感令他目眩,他好像突然明白了沈时为什么一直放纵程家扯大旗。
……他要程家彻底身败名裂。
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直到此刻,他才在颓唐的窒息感中,明白了沈时这个人究竟有多么可怕。
他会一直牢牢地、死死的盯着想要处理的人,直到时机成熟,再扼住这个人的喉咙,彻底咬碎。
……
宴会厅大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声响。
门被一举推开。
一阵狂风裹挟着细雨洒进来,门口处厚重的羊毛地毯被雨浸湿,渗着寒气的风雨刮过每一个人皮肉,冷的惊人。
有女人不耐烦的回过头,正要抱怨,声音顿时一静。
门口冒着狂风大雨走进来几个警察,一路走来人群如摩西分海,最前面的中年男人展示着证件,忽略掉所有人不安的目光,径直走到角落里浑身一软,直接跌坐在地的程父面前。
“程安邦,程嘉朗,陈茹,跟我们走一趟。”
程母不明所以,在被警察扣住胳膊前尖声叫起来:“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你们无缘无故凭什么抓人!”
程嘉朗护着程父程母,面含薄怒:“我要举报你们违规执法!”
几个警察面无表情,其中一个冷冷道:“你们三个是程氏食品的法人代表,承担企业的连带责任,现在你们涉嫌操纵公司资金、偷税漏税、大规模洗钱,帮助他们洗钱,恶意散播流言致使其他公司濒临破产等刑事犯罪行为,不要做无谓的反抗,带走!”
人群中骤然响起一阵吸气声。
同是混一个圈子,不少法律没有规定的灰色地带,各位老总都钻过空子,只是心里都有一道底线,绝不能踏过。
如今程家所做的这些事一曝光,恶行令人发指。
程母还要反抗,余光瞥到面容衰败,仓惶的像老了十岁的程父,心头陡然一跳,和程父结婚这么多年,她太了解程父心虚时的模样,嗓子里的尖叫如被掐住喉咙的鸡,瞬间消散于无。
巨大的恐慌与畏惧袭上心头,程母几乎是崩溃的扑到程父身上,拼命的锤着他:“你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什么洗钱?什么恶意攻击,你到底干什么了 !”
程嘉朗更是脸色煞白,像个小丑一样被众人打量,一动也不敢动。
所有人冷漠的围观着这场闹剧,看着程母发疯似地暴打程父,程嘉朗被程父程母管教的极严,难承大事,就这档口,除了无助的喃喃几句‘是不是误会’再也说不出其他。
程父身子抖如筛糠,早年他的心脏就有问题,如今虽然感到不舒服,但居然还是顽强的撑了下来。
……他该庆幸什么?
庆幸当初偏心大儿子,纵容小儿子,没有把程嘉铭的名字写道法人栏上吗?
只要程家还有一个人在外面,只要……只要程嘉铭还和叶然有一点联系,只要程嘉铭能笼络住叶然,他就算进去了,程母和程嘉朗还有逃脱的希望。
程嘉铭什么都不知道……程家只有程嘉铭是无辜的。
叶氏破产是他搞的鬼,网上的流言也是他请水军买的,他只想借叶氏的空壳洗点小钱花花,只想借叶氏的账簿,和几个大企业的老总拉近点关系,也帮他们洗点小钱——
他从想过整垮叶氏。
从沈时来了京城后,这些事他再也没干过,知道沈时和叶家有关系后,他险些吓破了胆,好在程嘉铭居然和叶然扯上关系,这也让他彻底放下了心。
叶氏那群饭桶……
究竟是怎么发现账面不对的。
他买通的可是孙国海那个酒囊饭袋的东西,程家大笔资金注入,叶氏的账面不应该被人看出问题的……不应该的。
究竟是怎么暴露的?
究竟……
程父嘴唇颤抖,像一头年迈的、瘦得只剩骨架的狼,被面无表情地警察捏着手腕抓起,他心神俱颤,汗如雨下,什么也不干想,耳边是程母依旧在发疯撒泼的哀嚎,还有程嘉朗无助的喃喃。
可这时,他心心念念的只有程嘉铭。
嘉铭没对不起叶家过。
嘉铭还是叶家的大恩人……当初程嘉铭忽然往叶氏注入资金,险些吓得他以为事情败露,好在阴差阳错,居然还推了他一把。
也正是因此,程嘉铭要和叶然订婚的事,他没有多加阻拦。
程家人在一众复杂、讥诮、幸灾乐祸、惊惶的视线中,像一个个被拔了牙齿的鬣狗,狂吠着被警察带走,宴会厅的地毯被污迹染湿,脏了一片。
经过最中央宽阔的厅堂时,他远远的,忽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叶然!今天你敢从这离开,明天程氏就能从叶氏撤资!没了我,你们叶氏早就破产了!”猖狂暴怒的声音陡然从本应该被封闭的楼梯上传来。
人群中,无趣的低着头,漫不经心的喝着红酒的沈时骤然抬头,神色顿变!
他猛地放下酒杯,红酒溢出杯沿,浸湿了桌布,光洁的杯面上,映出一道大步离去的身影。
叶然怎么会在这?
沈时惊怒不定。
从知道程父借着叶然和程嘉铭订婚的借口开始蚕食叶家的势力起,他便明白这件事将会对叶然造成多么大的打击。
叶然如果知道了全部真相,只会忍着险些将叶氏送入虎口的愧疚、麻木,将全部情绪如以往那般默默堆积,然后一个人消化掉。
为了转移叶然的注意力,他简单粗暴的把程嘉铭推到他眼前,最起码程嘉铭在叶家一事上确实干净些,叶然如果真的去查程嘉铭,也不会查到程家暗地里恶心的勾当。
所谓的教训,只是他给自己的嫉妒找的借口。
他容忍着叶然对程嘉铭的信任,也策划着让程嘉铭在叶然面前显露原形,有了程嘉铭做缓冲,程家的谋算如果真的不慎让叶然知道,也能减少一点叶然的愧疚。
程家人都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人,他甚至能想到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语句去宽慰叶然。
但他绝对没想过,这两件事居然会阴差阳错的发生在同一刻!
大门口刚放下对讲机的许文也猛地抬起头,堂下众人同时仰头,难以置信的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
宴会四四方方的雕花欧窗外响起骇人的惊雷。
“轰——!”
锯齿状的闪电划破天际,将天地倏然切割成两半。
本应该因为一楼有宴会,而封锁的楼梯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四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两个同样穿着卫衣的青年,紧随而来的,是只披着浴袍的一男一女。
两人身上还有荒唐的痕迹,程嘉铭暴跳如雷,被抓/奸的羞耻、恐慌、害怕,一瞬间转变为对叶然如此情况还能保持冷静的愤怒、厌恨。
在叶然眼里他究竟是什么人?
出/轨了甚至都不能引起他一点动容!
四人之间气氛极为紧张,甚至没有一个人发现堂中这场聚集了整个京城上流阶层的宴会。
一楼大厅的水晶灯光闪烁耀眼。
怒火上头的程嘉铭根本不愿意看向别的地方,他飞快地追着叶然,在楼梯平层处终于追到叶然,这也让他彻底显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他穿着浴袍,脖子上还有刺目的吻痕,紧跟在他身边的女人长发披卷,不经意间撩起了长发,更是一片斑驳痕迹。
场面已经一目了然。
几乎不用多想,就能知道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程嘉铭。
出/轨了。
还被抓了个正准。
程家这可真是——
上梁不正下梁歪。
程家众人的脸色也从狐疑,终于变成了死寂。
不同于众人震惊的心情,平台上仅仅只过了几秒钟,安瑜比程嘉铭还愤怒,恨不得把手里的手机砸他脸上,但想到刚才混乱之中录得像,又忍住了。
“我草你大爷的程嘉铭!真他妈当我们安家是死的啊?妈的我拼了我的股份不要,也不会让叶家破产,你以为你算老几!就你□□那二两肉,也他妈值得女人喜欢你,我他妈剁了喂鸡鸡都吃不饱!”
程嘉铭气到跳脚:“你——!”
安瑜还在输出:“狗日的,当初在学校我就觉得你不是好鸟,越来越牛逼了,玩双插头是吧,你一点碧莲也不要,那我肯定也不会给你,操,我一想到跟你有过接触就恶心,我不会得艾滋吧,然然,你俩有没有看过对方的体检报告?幸亏还没订婚,不然可亏大了!”
程嘉铭怒到极致,甚至觉得眼前恍惚间出现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影。
他甩甩头,咬牙切齿的盯着安瑜。
今晚真是倒了大霉,他正运动的好好的,酒店忽然没电了,本就是情趣房,没了灯光还情趣个屁,他兴致没了,发着火开门要去找经理的事。
结果才推开门差点就被撞飞,安瑜跟个炮仗一样冲了进来,就在这时房间里忽然又来了电,叶然就这么冷漠的站在门口,目光一寸寸的扫视着他,以及床上的女人。
那一瞬间,程嘉铭的血液凝结,天旋地转间,他就被女人的哭闹、安瑜的大骂,和叶然一句平静的‘退婚吧’搅乱了所有理智。
如今京城都当他们已经和叶家订婚,所谓的退婚,甚至只需要放出一句话就能轻松解决。
程嘉铭所有解释的心思都咽了回去,他像一头赤红着眼睛的野兽,要来质问叶然,下一秒,炮仗似的安瑜录好了像,后头一个飞踹差点把他踹飞,接着拉着叶然就跑了。
程嘉铭愤怒之下想也不想追了上去,没曾想那原先还一点力气也没有的女人也追了上来,腰肢袅袅的,不停的在他耳边哭着问‘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程嘉铭怎么知道怎么办!
一个玩物和真心喜欢过的对象,孰轻孰重他还能不知道吗!
他恨不得把身边的女人掐死,要是没有她的出现,他早就能和叶然订婚在一起了,哪用得着面临如今的险境!
一路上他薄弱的理智被女人的哭喊激的越发燥动,在看见叶然畅通无阻的下着楼梯,即将下到一楼,离开酒店后,他脑袋里瞬间闪过程父程母的叮嘱、叶然的脸、沈时幽深冷漠的眼睛,一幅幅画面交织着、纠缠着,理智彻底燃烧殆尽,他愤怒大喊:
“没有我们程家你们叶家算什么!”
终于,叶然停下了脚步。
他也对上了叶然极为失望的眼睛,那一刹那,仿佛一头凉水兜头淋下,程嘉铭恐慌的近乎失语,没有任何说话的力气。
叶然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身板挺直,对他说:“那你就撤资吧。”
他很轻的说:“我们两不相欠了。”
……
耳边听见剧烈的雷鸣。
天地被狂风暴雨笼罩。
程嘉铭头痛欲裂,眼眸猩红,不自觉地,他死死盯着转身离开的叶然,以及和跟他肩并肩的安瑜。
那一刹那,体内灼烧的理智仿佛化为了被背叛的、不相信的冲动,长长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直通一楼大厅,被水晶灯光照出些光影。
他看着叶然清瘦利落的背影,单薄的衣服穿在身上,他头发乌黑,脖颈细的好像一掐就能断。
他迈出了脚步,在一阵头晕目线的空白中,重重的、残忍的去推叶然的肩膀。
叶然只能属于他。
如果不能,那就……
下一秒,尖叫声四起。
叶然被一只胳膊搂住腰,猛地朝前一抱。
黑影袭来,程嘉铭躲闪不得,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直冲小腹的巨力,恐怖的力道几乎捣碎了他腹部的器官,剧痛如潮水般蔓延,程嘉铭被一脚踹的飞出去,重重摔倒楼梯上,接着如死狗般脸色煞白、哀嚎着滚下了最后几节楼梯。
“啊……”
他在剧痛中抬起头,几乎以为自已要死了。
水晶灯映在他赤红的瞳孔中,光影颤颤,他看见了沈时暴怒、凶戾的神情。
男人胸膛起伏极大,死死箍着怀里人的腰,另一只手摁着叶然柔软的黑发,压在自己肩膀上,低头看向他的眼神却像在看一坨烂泥,冰冷又森寒,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敢!”
……
程嘉铭唇色惨白,神智终于从害怕与剧痛中抽出一点清醒。
他看着乖乖靠在沈时怀里,头也被沈时压着,不让他回头来看的叶然。
再看看还没回过神的安瑜,最后,他的视线落到静谧无声的大厅里的人影,视线陡然一清,他茫然地,嗫喏的抖了抖唇,对上了被几个警察抓着手腕,面色灰败到彻底没了生气的程父。
……怎么回事?
这里怎么这么多人?
为什么程父程母和大哥都被警察抓着……发生什么事了?
隔着重重人影,程父佝偻的腰背终于垮掉,他瘫在地面上,呆滞的、涣散的瞳孔朝人群中,正蹙着眉在检查叶然有没有事的沈时看去。
……
一切的情景仿佛重现。
当初茫然无措的叶然亲眼目睹了叶氏的垮台、叶父的昏迷;
如今,沈时便将这一切偿还到他的孩子身上。
他让程嘉铭和程嘉朗体验到当初叶然的感觉,让他的两个孩子,如今也用一样的惶恐、不安、小心翼翼地眼神来看他。
这比任何惩罚都要诛心。
这是在割程父的肉。
程父神魂俱痛,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毒药蔓延渗透。
他面白如纸,眼神直直的,与越发慌乱、甚至想要爬过来的程嘉铭对视,终于,在看清了那双眼睛里,如叶然当初一模一样的迷茫与慌乱后,他“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黑血。
“……爸?”
“老程!!!”
他颤巍巍的,终于在昏迷前的一秒,理顺了沈时这段时间来蛰伏的目的。
他以为沈时冷眼旁观着叶家的衰落、无视程家的攀关系,他以为沈时对叶然漠不关心,他以为沈时早晚要回海城。
原来不是,原来一切都在沈时的布局内。
从再次返回京城那天起。
这场针对程家,针对他、程嘉朗、程嘉铭的局便如天罗地网般设下了。
……报应。
程父颓废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都是报应。
现在轮到他们程家,自尝苦果了。
酒会虎头蛇尾的结束。
临走前,警察们还向沈时致歉,表示今晚才拿到完整证据,如果早知道会给宴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就等结束了在进行抓捕了。
如今两辆警车正好坐了五个嫌疑人。
程嘉铭涉嫌故意伤害以及嫖/娼,和陌生女人顺便也被警察拘走,整个程家直接被一窝端了。
叶然在远处和安瑜说话,他脸色有些白,从安瑜嘴里才明白刚才程嘉铭想对他做什么,他眼神很是安静,还有一丝难过。
程嘉铭在他面前纯真、炙热了这么久,假面戴久了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什么人,如今确定这个男生已经和他记忆里的模样不再相同,他难免会感到难过。
就好像一副本来浓墨重彩的油画,临到完稿,却在撕胶布时撕裂了美好的表面,露出漆黑的内里来一样。
安瑜知道他有多重感情,这些年来独自一人的生活,让叶然很珍惜的对待每一个人,每一份善意。
他是家里被漠视的孩子,他的青春也是安静的,他的世界里只有寥寥几个人,每少一个,就好像失去一段珍贵的回忆。
安瑜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叶然的手掌。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总是将所有难过都藏在自己心里,他害怕叶然以后真的会出事。
那边正在和警察说话的沈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敏锐的看过来,警察面色严肃,连连保证:“您说的程嘉铭和未成年少女……的事,我们会严肃调查,绝对不放过任何细节。”
“嗯,还有他的那群朋友,”沈时简单道:“似乎有一条专门的暗路做这些生意,你们查吧,我先走了。”
警察紧皱着眉头,正要道谢,便看见热心市民沈先生快步走向另一边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青年是被程嘉铭故意伤害的对象。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明天再让对方去警局做笔录吧。
沈先生可真是一个具有正义感的企业家,如果所有企业家都像他这么有社会责任感,哪还会教育出程嘉铭这样的败类。
警察感慨不已,开着警车,满载而归。
……
和安瑜的聊天中止于沈时的到来。
时间太晚了,今天大家经历了抓/奸、看戏、吃瓜等等一系列跌宕起伏的事。
叶然和安瑜都有些精力不济。
沈时走过来,要带叶然回家休息,安瑜现在对沈时很是放心,见到他就觉得轻松了一半,于是爽快的点头:“行啊,那我走了。”
安家父母在远处等他,见叶然和沈时看过来,还招了招手。
叶然:“安姨,我们也走了。”
沈时也对他们微微颔首。
很快,聚集在盛华门口的各辆豪车依次离去。
许文今晚喝了酒,开车的是老李,老李乐陶陶的开着宾利车过来,为两人拉开车门,他消息灵通,早听说了宴会厅里似乎有人被警察带走的事,怕这些消息不能外传,他先把挡板升起,给叶然和沈时流出交谈的空间。
车厢内很静。
叶然垂着眼皮,脑袋里闪过的,还是刚刚酒店里的一幕幕。
“在想什么?”沈时的声音响起,他递过来一瓶温热的牛奶。
叶然愣了下,道:“谢谢。”
牛奶划过口腔,车厢内似乎也有了股醇香的奶味。
叶然静静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街景,忽然想到什么,问沈时:“程叔叔他们怎么了?”
他一直被沈时护在身边,直到晚宴结束,也不知道程父程母怎么被警察抓了。
安瑜也满头雾水,那些和安瑜玩的好的公子哥们,也没有跟他解释是什么情况,甚至有些忌惮的看了眼沈时。
至今,叶然还被瞒在鼓里。
潜意识告诉他程父程母这件事很重要,他才不解的去问沈时。
沈时闻言没什么情绪,淡淡道:“偷税漏税,被带走调查了。”
“哦。”叶然点头,提不起什么兴致。
这些年因为偷税漏税被查封的企业太多了,他和程父程母也没什么感情,听了也就是听了,如今程家和叶家也算是没了任何关系,但这两个月的经历,仿佛比以往都要来的沉重。
他叹口气,无意识的发散着思维。
淅淅沥沥的小雨又下了起来。
窗户被打出斑驳的雨痕,路边的一家三口穿着雨衣,出来玩水。
小男孩被爸爸妈妈提在手里,笑得很是灿烂。
他忽然很想随沈父沈母一同去新西兰静养的叶父,从小到大,叶父给他的关怀很少,他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但每当受了委屈,叶然总是天然的,想回到父母身边。
寂静的车厢内,依稀能听见雨水拍打车窗发出的细微声响。
沈时垂着眸,在一片沉默中,听见叶然很轻的说:“我想去出国一趟。”
叶氏走上正轨,叶父病情好转,他也完成了稿子,在下一单工作发过来前,有几天的休假。
京城那么小。
这几天一定到处都充满谈论八卦的声音。
他只想在一个安静的、无人干扰的地方,慢慢的整理自己的情绪。
“然然。”
游离的思绪被唤回。
男人沉冷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叶然感到些不自在。
从第一次和沈时见面起,他便总会有这种不自在的感觉。
这也让他总是无意识的躲着沈时,像筑巢将自己保护起来的小动物。
他回过头,车子驶过高架桥,桥下的阴影将整个车厢掩埋在一片黑暗中,他在这片黑暗中,听见沈时不轻不重的说:“我让你看清程嘉铭的为人,不是让你逃避的。”
心跳陡然转急。
这片黑暗仿佛走不到头。
那被刻意压下去的,腰间和脑后感受到的温热触感,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
属于成年男性隐晦无声的怀抱,带着他不懂得温暖气息,将他隔离在一众混乱的人声外,获得短暂的清净。
叶然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下意识地,很乖顺的叫:“沈时、哥哥……?”
食草动物的第六感让他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叫完这声称呼,他被抚上侧脸,男人粗粝修长的指尖带着薄茧,轻轻划过他洇着浅红的眼尾,带走了那点水渍。
那双在黑暗中,深邃、温和的眼眸此时定定的倒映出他的模样。
叶然在里面看见了眯着眼睛,眼睫有些颤抖的自己。
沈时对他说:“然然,你应该明白,什么样的人,才配和你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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