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儿,小莺儿,快起来,我们要走啦”
我听见阿娘温柔的催促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上,就看见平素从容优雅的阿娘和板正端庄的云姐姐着急忙慌地收拾东西。
“阿娘,我们要去哪里呀?”我揉了揉迷蒙的眼睛,看见云姐姐拿着衣裳跑到床边,“云姐姐,阿爹和我们一起吗?”
也不等我抬手,云姐姐抓起我的胳膊就往衣袖里塞,我疼得直哆嗦,仍乖乖地由她摆弄。
“小姐,老爷要带兵打仗,我们先走,他随后就来。”我猛地挣开云姐姐的手。“你骗人!阿娘,我不走!”
阿娘示意云姐姐去整理行囊,就走到我身边继续替我快速地穿戴衣裳,看惯了阿娘平常的慢条斯理,一下子有些不适应。
“你阿爹要打胜仗,将来就是大齐的开国元勋,咱们不能在这里成为他的后顾之忧。你是大姑娘了,要明白事理。”阿娘系好最后一处衣带,摸了摸我的头。我看着她给予厚望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被云姐姐抱上了一辆破旧的马车。阿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神情凝重,望向我时又恢复了平常温柔的眉眼,冲我轻松地笑了笑。
马车疾驰,剧烈颠簸,凄厉的角声混杂着悲怆的战鼓声铺天盖地,也压盖着我的小马车。寒风凛冽,撕扯着可怜的车窗破布,我透过车窗,看见乌黑的天空杀气腾腾,战云密布,一闪而过的白刃上斑斑的血红。
阿娘忙按着我的头把我埋进她的怀里。我嗅着阿娘的温香,浸泡在温暖中,什么也听不见了。
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感觉身体一紧,我顿时清醒,抬头看见阿娘张皇失措地望着四面车窗,四肢过度地用力紧绷。
这次刀剑碰撞的铮铮声震耳欲聋,仿佛近在咫尺。我害怕地不断紧缩,嗓子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莺儿别怕,抱紧娘”阿娘抱着我冲出马车,我看见侍卫们和敌人拼死搏杀,萧萧落叶间血肉横飞,空气中血雾弥漫,浓烈的血腥味刺激我的五脏六腑。
阿娘寻得一处隐蔽的山洞将我藏在里面,荒草丛生掩盖了洞口,也隐藏了我的身影。
“莺儿藏好,乖乖在这里等着阿娘啊,如果到明天阿娘还没有回来,你就自己去扬州府找叔叔”
很多年以后,我再次回忆那个时候,只记得阿娘的眼睛红红的,里面是我看不懂的情绪,但我知道阿娘永远不会来接莺儿了。可惜那个时候的莺儿不知道。
“阿娘你能不能陪着我,你不在,我很害怕”
“莺儿,不要怕,不管身处怎样困难的境地,只要坚持下去,就都会过去的。不管遇到什么难事,也硬着头皮去做,闯练闯练!”
“阿娘不可以陪着我坚持吗?”
“莺儿长大了,没有阿娘,莺儿也可以坚持,是不是,莺儿?”长大,阿娘总说我长大了。
我要去学堂里上学,阿娘说我长大了,可以自己去,不用她跟着了。
我晚上睡觉,阿娘说,我长大了,不需要她陪也可以自己睡。
宴会上阿爹要我站起来在众人面前发言,阿娘又说,我长大了,要自己去闯练。
“是”我这么答应了,但是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越来越远,我又想冲过去牵起她的手,和她说莺儿还没有长大。
我又在想阿娘会不会突然转身带着我一起走?就像从前下学堂她会突然出现在回家的路上接我,晚上会悄悄为我盖好被子,她什么时候会来接我呢?
天一下子就黑了,好像黑黢黢的眼睛正盯着我,四周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阿娘,你在哪里,莺儿还没有长大。我放声大哭,眼泪模糊我的眼睛,我陷在黑暗里爬不出去。
“谁?”
我连忙捂住嘴巴,却止不住抽噎和哭嗝
“谁在那里哭?”
黑云擦亮了月牙悄悄隐去,月光如水倾泻在树林里,我面前遮蔽的草丛被一下扒开,淡淡清辉落在少年冷冽坚毅的脸庞上,如刀削斧凿般的俊朗坚硬也显得柔和。
月光很是清冷,但只要能一直照到我的心底,驱散黑暗,我也能想象出清冷的温暖。
“原来是个小不点”那少年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我看见他褴褛的衣衫上点点鲜红的血迹,几处撕烂的衣洞里骇人的伤口从包扎的破布上冒出狰狞的黑黢。
“哥哥,你流了好多血”
“我没事”他靠坐在洞口的草堆上,微微喘气,疲倦不堪地闭上眼睛,“小不点有事叫我”。
他似乎睡着了,却仍然紧紧握着腰间的剑柄。皎洁的月光轻抚着他黑黝粗粝的面颊和皲裂的嘴唇。我一直感到风声鹤唳的心渐渐安定。
他忽然猛地睁开眼睛,宝剑出鞘,寒光一闪,似一匹狼,警觉地跃起。我知道附近有危险,忙捂住嘴巴埋进洞里。他突然伸手就来拉我,我连忙往洞里又缩了几寸,摇着头躲开他的手。
他皱起眉头又松开,生疏而僵硬地绽开温柔鼓励的笑容,蹲下来又向我伸出坚实的手。可是莺儿要等阿娘啊!
我又要摇头,他的背后有一张巨大鬼影从天而降,遮天蔽月,还未等我尖叫出声,他面对着我迅猛地向后捅去,鬼影瞬间幻灭。
月光乍现,只见斑驳阴森的树影里幻化出无数张鬼影,随着呼嚎的阴风飞掠而来。
我蜷缩着身体,低着头,抱住双腿蹲在山洞里,阿娘,你找不到莺儿了怎么办?
地上又不见月光了,原来是他转过身挡住了洞口,也挡住了黑影幢幢。
少年的背影有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在我的眼里,是坚不可摧的磐石。
刀光剑影之间,沉闷的□□似鬼哭在黑暗的地狱中回荡,血腥味越来越浓,鬼鸮的啼哭也越来越凄厉。
忽然一切重归寂静,面前坚毅的少年跪倒在地,用剑撑着的身体缓缓转向我。他的伤势更重了,鲜血从身体多处汩汩地流淌着,脸上也满是伤痕,渗着淋漓的鲜血,但他的眼睛很亮,炯炯有神。他一手抹去嘴角的血,一手收剑入鞘。
“走吧,此处不安全”
“我不走,阿娘叫我在这里等她。”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我好害怕自己再次的拒绝会让他不耐烦,扔下我一走了之,可是我又害怕阿娘回来找不到我,我再也看不见她了。
“嗯,那我和你一起等吧”说完,他就在洞口边躺下,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却仍然像绷紧的一根弦,他神情疲倦,可仍然握着剑柄不放。
我有些开心,朝他的方向挪去。他又睁开了眼睛,我顿时停在了原地,呆呆地和他对望,过了一会儿,他又闭上了眼睛。我轻轻挪到他身边,将衣服撕成布条,为他包扎伤口。血已经凝固,可伤还是张着血盆大口。
我顿时泪眼朦胧,泪水滴在草尖儿上混着血珠往下流淌。
“小不点,怎么又哭了?”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慌乱,不见杀敌时的从容不迫,他着急忙慌地抬袖为我拭泪。
“如果刚才我和你一起走,你就不会受伤了。”我鼻子一酸,又有泪水涌出。“我总是个拖累,你走吧,我自己等阿娘”
“这里不安全,我陪你等阿娘。别哭了,吵,我休息一会,伤就好了。”
我擦干眼泪,吸着鼻涕,他见我不再哭,就又躺了下去。我听着他沉沉的呼吸声,想着他会陪着我等阿娘回来,一整日害怕惊惧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伴随着温柔的月光坠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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