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蘅玉从榻上坐起, 神色恹恹,带着深深的倦意。
燕支和花钿一大早就开始收拾东西,预备着从飞霜殿搬去嘉嫔住的地方。
听见里间窸窣的动静, 燕支打起毡帘走了进来,手上捧着一件粉霞锦绶缎裙,赵蘅玉一怔,忽然想起昨夜赵珣灼灼的眼神。
“阿姐穿红最好看。”
赵蘅玉指尖轻颤,垂眼说道:“换一件。”
燕支有些疑惑,但依旧听从赵蘅玉的意思, 从箱笼里复又取出一件茜色长裙。
赵蘅玉摇了摇头:“我不爱穿红。”
燕支不解:“公主明明最爱穿红, 无论是浅红还是深红都最衬公主……”
她说着说着戛然而止,她想起来昨夜赵蘅玉狼狈回来的情景, 一身艳红的男子锦袍,勒出细细的腰身。
燕支默然片刻,道:“我知道了。”
她出去片刻, 这次走了进来,带来一件水绿软烟罗裙。
赵蘅玉点头:“就这件。”
赵蘅玉懒得梳妆,却因为唇色淡得没有颜色,任由燕支和花钿给她点了唇,她起身, 一抹绿腰盈盈映在铜镜中。
燕支望在眼里,心中轻叹, 她们公主生得实在好,穿绿也是另有一番妖媚,如此怎逃得过被人觊觎。
收拾妥当, 赵蘅玉主仆三人前去给嘉嫔请安。
守在廊下的太监大声通报, 赵蘅玉尚未进门, 一团小小身影就炮弹似的冲了出来,赵蘅玉定睛一看,是赵瑜软软的身子抱住她的腿,口中不住地喊:“阿姐、阿姐。”
霎时间,赵蘅玉心都化了。
她拉着赵瑜的小手,走进了殿内,赵瑜异常兴奋,奶声奶气地贴着赵蘅玉说个不停,赵蘅玉竟是找不到空隙时间来给嘉嫔行礼问安。
赵蘅玉无奈地对嘉嫔笑笑,嘉嫔佯装生气,对赵瑜说道:“阿瑜过来,别缠着阿姐。”
“不嘛……不嘛……”赵瑜拉长声音撒娇。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咚咚地回到屋里,而后献宝一般拿出一个匣子,他举起一件破破烂烂地东西,赵蘅玉仔细瞧了,才发现那是一支珠钗。
长针之处已经被砸得弯曲,团成了一团,硕大的南珠也被砸得有些斑驳。
赵蘅玉认出来,这是她的发簪,上面的南珠是赵珣曾经送给她的。
赵瑜调皮,有一次在赵蘅玉发髻上拔下这支珠钗,宝贝一样藏了好久,赵蘅玉见他不给,也不能和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便由着他。
没想到这珠钗已经被摧残成这副模样。
赵蘅玉学着嘉嫔沉下了脸:“阿瑜,你怎么能弄坏阿姐的东西呢?”
赵瑜却举高了手:“兔子、小兔子!”
赵蘅玉一愣,而后仔细看了看赵瑜手中的珠钗,很勉强地看出了小兔子的形状。
赵瑜在赵蘅玉怀里拱来拱去:“阿姐,小兔子、送你。”
赵瑜胖嘟嘟的小手捏着“小兔子”,他抿着嘴,一脸不舍,赵蘅玉接过“小兔子”,觉得赵瑜快要不舍地哭出来了。
赵蘅玉暗笑:“阿姐收下,”她看着赵瑜瘪了瘪嘴,又将“小兔子”塞给赵瑜:“阿姐又送给阿瑜。”
赵瑜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高兴极了,小跑过去扯住禾青的手,将禾青拉进屋里:“禾青姐姐,我要换鞋子。”
赵蘅玉一头雾水,嘉嫔解释道:“是你亲手给他做的鞋子,他当宝贝一样平日舍不得穿,现在是高兴了,要穿给你瞧瞧。”
不一会儿,赵瑜蹬着小鞋子跑着出来了,他得意地伸出脚:“阿姐,看!”
赵蘅玉低头去看,云青色的苏州云缎做成了一双小小的虎头鞋,赵蘅玉依稀记得这料子是压箱底的,她翻出来的时候已经裁剪掉了一些,她忘了曾用这料子做过什么。
应当是不打紧的东西,赵蘅玉记不起来,也就作罢,见颜色合适,于是拿来给赵瑜做了鞋子。
赵蘅玉伸手摸了摸赵瑜的头,赵瑜就软软地扑进了赵蘅玉的怀里。
“阿姐阿姐阿姐阿姐……”
赵瑜可劲地撒娇。
“阿姐。”一道声音横插了进来,清冷微哑。
赵蘅玉抬起头来,看见赵珣走了进来,她控制不住有一刹那的慌乱。
赵瑜在赵蘅玉怀里冒出了头,小孩子占有欲作祟,紧紧地抱住赵蘅玉,嘟嘴说道:“是我阿姐,不是你阿姐。”
赵珣一瞬不瞬地看着赵瑜,不知心里在转着什么念头。
陡然间屋内陷入一阵沉默,赵蘅玉垂眼看着自己掐得发白的手指,角落里更漏滴答滴答,她咬唇。
说点什么,必须说点什么。
赵蘅玉一面觉得赵珣不会和小孩子一般计较,一面偷觑着赵珣的神色,有些不确定。
而赵珣一撩衣摆坐了下来,神色恢复如初。
他对着赵瑜皱了皱眉,摆出严厉哥哥的姿态:“多大了还和阿姐撒娇,站直站好,软软瘫瘫的,成什么样子。”
嘉嫔笑道:“阿珣,他才一岁多。”
赵珣皱眉道:“我一岁的时候……”
他止住了没有说话。
嘉嫔道:“你一岁多的时候,哪里记得清楚事,一岁多就是这个样子的。”
即便嘉嫔如此说了,赵珣依旧不住拧眉看着往赵蘅玉怀里钻的赵瑜。
过了片刻,他移开眼睛,问道:“阿姐身子如何,我听宫人说阿姐病了。”
嘉嫔关切问道:“蘅蘅你病了?”
赵蘅玉睫毛微颤,她哪里是病了,是被近些时候的事吓出来的,她不信赵珣不知道这一点,她怀疑赵珣是故意这样说的。
赵珣接着说道:“嘉嫔娘娘身子也弱,这里还有小十一个丁点大的孩子,阿姐搬到这里来,若是过了病气给他们,倒是不好了。”
赵蘅玉抱着赵瑜的手倏然缩紧。
她还没和嘉嫔提起搬过来住的事,赵珣就知晓了,听他的弦外之音,莫不是在威胁警告她?
赵蘅玉抬眼看清楚了赵珣的眼神,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目光从她的低垂的眸子移到她檀红的唇。
他突兀地伸手:“阿姐这里……”
赵蘅玉一惊,僵硬地向后蜷缩着身子。
赵珣望见她的动作,面色发沉。
嘉嫔不解地看了过来,她发现了赵蘅玉唇上的伤口,她惊讶道:“蘅蘅,你唇上是怎么了?”
赵蘅玉拿帕子掩住唇,目光闪避:“大约是在汤池待久了,上了火气。”
嘉嫔便说:“饮食要注意清淡些。”
赵蘅玉点头。
赵瑜对他们的话题不感兴趣,在赵蘅玉怀里扭来扭去,他的这一番动作终于引起了赵珣的主意。
赵珣看到了赵瑜手中高高举起来的“小兔子”。
他若有所思,然后骤然望向了赵蘅玉。
他笑容有些冷意:“若我没记错,这是几年前我送给阿姐的南珠。”
他伸手捏起赵瑜手里的珠钗,赵瑜不愿想让,双手扯得紧紧的,但赵珣丝毫不动容,使了一分力气,就强硬地将珠钗夺到手中。
赵蘅玉胆战心惊地看着,珠钗的边角尖锐处将赵瑜的手心划出红痕,赵瑜憋了嘴就开始哭出声。
赵蘅玉抱着他毛茸茸的脑袋:“阿瑜不哭、不哭。”
嘉嫔还在状况外,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是阿瑜又在闹脾气?”
赵蘅玉暗暗别开脸,眼中藏了几分激愤,她刻意平缓了语气:“你何必和这么小的弟弟争抢玩意儿。”
赵珣哂笑,目光锐利地望着赵蘅玉:“什么玩意儿,阿姐倒是说说我在争的是什么玩意儿?”
赵蘅玉垂下眸子,说道:“我不晓得。”
赵珣学着赵瑜撒娇的样子,亲昵地虚虚抱住赵蘅玉。
若是嘉嫔不在这里的话,他大约不会做得这样克制。
饶是如此,也让赵蘅玉心惊胆战,她不住地偷偷望着嘉嫔,唯恐被她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赵蘅玉用力推开赵珣,她的力气在赵珣这里显然是不够用的,但赵珣并没有打算当着嘉嫔的面和她拉扯,他轻轻松开了她。
赵珣装作玩笑,说道:“我和小十争的,自然是阿姐,怎么?阿姐有了新弟弟,就忘了旧弟弟?”
他扯着赵蘅玉的袖子摇了摇,趁着嘉嫔不注意,灼烫的手指伸进赵蘅玉的袖笼里,饱含暗示地摩挲往上,激得赵蘅玉一抖。
他道:“你最喜欢做人姐姐,等弟弟被你逼得坏掉了,就换上一个,倒是方便得很。”
赵蘅玉难以置信,她嗓音干涩:“赵珣,你在胡说什么?”
迟钝的嘉嫔也终于发现了不妥,她迟疑问道:“阿珣,怎么了?”
赵珣收敛了神色,重新变得从容不迫,他举起手中的珠钗,用指腹捏过珠子上斑驳的痕迹。
他说道:“我将这颗南珠送给阿姐的时候,阿姐说很高兴,将它嵌做珠钗,说要日日戴在发上,怎么现在随意扔给小十?”
他冷冷望着珠钗,南珠已是千疮百孔,金簪扭曲着被砸成了一团,俨然是被人弃之如敝履。
赵蘅玉紧紧握着手指,她望着赵珣:“这南珠只不过是你随手打发人的玩意儿,你送了我一颗,送了陈郡主一盒,她绣在鞋子上不知踢坏了多少,这时候却因为这件小事,来我这里发作,怪没意思的。”
赵珣一愣:“什么?”
赵蘅玉扭过脸,专心安慰闹脾气的赵瑜,赵珣将珠钗捏在手心,横眉看了半晌,站了起来。
赵珣正要说点什么,忽然看见赵瑜脚上那一双云青苏锦的虎头鞋。
他怔怔低头,他记得很清楚,赵蘅玉用这块料子做过荷包送他。
他冷言冷语道:“阿姐对弟弟们真当是一视同仁。”
他道:“赵蘅玉,你是故意的吗?”
同一块料子,先给他做了荷包,再给赵瑜做了鞋子。
他有的,赵瑜也会有。
以后也会给赵瑜送苏合香、送荷包,等赵瑜长大成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
赵蘅玉不明白赵珣又在发什么疯,她已经没精力去理会他,倒是嘉嫔出来打了圆场:“有什么要紧的,阿珣,不过是一颗南珠,你如今是这么大了,怎么还和个孩子一般?”
赵珣气急败坏,却又隐忍不能发作,他只得转身走了出去。
走出殿外,冷风一吹,他想起来,他过来是为了不让赵蘅玉搬到和嘉嫔同住。
本来一肚子的说辞,到了殿内,一见赵蘅玉抱着新弟弟其乐融融,他心里的火气就压不住了。
他顿住脚步,想要回去,却又失了时机。
他踌躇之际,忽然看到陈敏敏走了过来。
他皱着眉准备避开,然后陈敏敏面上一喜,小跑着过来了。
赵珣只得忍住烦躁,在原地站定。
陈敏敏一脸欣喜:“六殿下,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真是巧呢。”
赵珣没心思应付她:“不巧,这里是嘉嫔的住处。”
赵珣出现在嘉嫔这里很正常,陈敏敏出现在这里倒是有些不寻常,不过赵珣不打算去理会这件小事。
他拔腿就要走,陈敏敏拦住了他,走动之间陈敏敏一双绣鞋露了出来,硕大的南珠镶嵌在鞋头,烨烨生辉。
赵珣脸色霎时变得有些难看。
陈敏敏浑然不觉,有些羞涩地说道:“这是六殿下前年送我的。”
赵珣偏头望了一眼李德海,而后一言不发越过陈敏敏走了。
李德海不愧是跟了赵珣多年,赵珣一个眼神他就明白该做些什么,他装作急忙的样子跟上——
咔嚓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尖叫。
陈敏敏瞪大眼睛看着鞋面上被踩碎的南珠,一脸难以置信。
她嘶了一声感到脚背疼痛难忍,她气愤道:“蠢材你……”
赵珣皱着眉转身,陈敏敏的声音卡了壳。
赵珣没有好脸色给陈敏敏,似是因为她骂了李德海而愈发不快,他道:“还不跟上,要站在那里巴巴给人骂?蠢材。”
陈敏敏一急,想要解释自己是无心之言,那主仆二人却望也不望就走了。
陈敏敏恨恨地躲了躲脚,这一下,更是疼得连连嘶声。
赵珣走了有好一会儿,嘉嫔依旧对他和赵蘅玉的争吵一头雾水。
嘉嫔问赵蘅玉:“南珠?究竟是什么事?”
赵蘅玉牵着嘉嫔的袖子摇了摇:“母妃,快别说这些了。”
嘉嫔见赵蘅玉不想多说,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她说:“听阿珣方才讲,你要搬过来和母妃住?正好,我们母女可以多说说话。禾青,你带着燕支和花钿去收拾了公主的屋子。”
嘉嫔拉着赵蘅玉又说道:“贵妃娘娘下午弄了一场冰嬉,你同母妃一起去热闹热闹。”
嘉嫔摸了摸赵蘅玉的小脸:“可怜见的,这些日子总不出门,怎的苍白成了这样?”
赵蘅玉眼神略有躲避,勉强笑了一笑。
冰面平滑如镜,提前好些天秦贵妃就命太监用水泼洒冰面,造了这一方冰场。
冰场边上扎着大帐篷,秦贵妃端坐其间。
嘉嫔带着赵蘅玉走上前,给秦贵妃行礼,秦贵妃摆摆手让她们坐下。
看完了一场太监们执球的比赛,秦贵妃叹气说道:“这里地处偏僻,也只有这些消遣了。”
秦贵妃想了想,对嘉嫔道:“不如你去信一封给忠勇伯府,让你侄媳妇过来给本宫解解闷。”
嘉嫔的侄媳正是秦贵妃的侄女。
嘉嫔心里很乐意,只是拿不准主意:“不知皇后娘娘那里是否好说话。”
秦贵妃得意一笑:“皇后焦头烂额的,哪里管得了这些琐事?”
她压低声音:“太子咳血愈发严重了,那身子骨……她若没了太子,还有什么指望?”
秦贵妃看着在冰场中身姿矫健的二皇子,心中更是自得。
赵蘅玉低着头装作没有听见。
近来太子的咳血之症已经不算是个秘密了,如今宫中的皇子只有太子、二皇子、赵珣还有赵瑜。
若太子没了,只怕秦贵妃会立刻有所行动。
赵蘅玉心中有隐忧,总觉得嘉嫔不该和秦贵妃来往太多。
秦贵妃讲完了太子的闲话,又说道:“除了太子的事,那陈世子的事,你们可知晓?”
赵蘅玉忍不住指尖一颤。
嘉嫔摇头:“陈世子什么了?”
秦贵妃说道:“不见了,失踪了,那么一个大活人没了踪迹……”
赵蘅玉将手藏在袖中,悄悄掐住手心,没让自己露出过多的惊惧。
嘉嫔吸了一口气:“怎么会?”
秦贵妃道:“你们猜,会不会是大长公主为女儿报仇了?”
赵蘅玉惊诧抬眼,很快又重新垂下眸子。
嘉嫔怔怔:“这太过耸人听闻……”
秦贵妃摆了摆手:“不说这些吓人的事了,”她看了一眼低头坐在一旁的赵蘅玉,笑道,“徽宁,看你这些日子总是闷闷不乐心神不宁的,不如让斐家姑娘过来给你做个伴。”
赵蘅玉一愣,秦贵妃接着说道:“斐家姑娘胆小,自然是要兄长护送过来的。”
赵蘅玉看着秦贵妃打趣的目光,突然领悟过来,秦贵妃其实是要斐文若过来见她。
赵蘅玉脸红了一些,她支吾着说道:“天寒地冻的,斐妹妹身子骨弱。”
秦贵妃却说:“正是弱才要多走动,就这么定了,”她又对嘉嫔说道,“我侄女胆子也小,还是要你侄儿护送过来的。”
嘉嫔立刻欣喜起来:“多谢娘娘。”
嘉嫔有好多年没有见到娘家的亲人了。
说了半晌的话,下一场执球比赛又开始了。
秦贵妃和嘉嫔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冰场,赵蘅玉虽也双目望着,却已经失了神。
斐文若来这里……
赵蘅玉一时心乱如麻。
若一切都好好的,赵蘅玉自然乐意见他,可如今她已然和赵珣纠缠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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