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蘅玉转过身来, 她细细忖度着赵珣的神色,他额上的伤口已经被白帕包扎,隐约洇出血迹, 一绺碎发垂在脸颊边,他轻皱着眉, 唇色苍白, 迷惘地望着赵蘅玉。
赵蘅玉有许多年没有见到赵珣这般无害的样子了, 她恍惚了一下,她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和她亲密无间的赵珣。
她及时清醒过来,那个时候的赵珣也并不是纯然无害的, 他一直都在以假面孔示人, 他的本质从未变过,他就是那个乖张暴戾的赵珣。
赵蘅玉声音发冷:“公子认错了, 我并非是你阿姐。”
赵珣垂下了眸子, 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 他抬眼, 眼中有冰雪难消的冷寂, 他说道:“我仿佛记得,我的阿姐左耳耳垂后有一粒红痣。”
王则闻言到了赵蘅玉身后看了一眼, 他没心没肺说道:“娘子,果然有。”
他这一话喊了出来,屋内两个各自变了脸色。
赵珣脸上泛起笑:“娘子?阿姐, 这位是……”
赵蘅玉注视着赵珣的眼睛:“是我的夫君。”
赵珣心中起伏不定,面上却丝毫不显, 他道:“原来是姐夫。”
王则笑呵呵地拉赵珣躺下, 说道:“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
王则对赵蘅玉说道:“娘子,你不是将从前的事都忘了吗?这位公子既然说得出你身上的痣,那他定然没有说谎,他就是你弟弟。”
王则对赵珣说道:“有你来了,玉娘的身世终于有了线索,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受伤倒在草丛里?”
赵珣皱了皱眉,似乎在苦苦回忆,过了会儿,他捂住了额头。
王则紧张问道:“怎么了?”
赵珣说道:“我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是如何受伤,想不起来从前的事。”
王则愣愣道:“这……”
一家姐弟两人都聚在他家里,偏偏姐弟两人都失了忆。
王则却还安慰赵珣:“没关系,好好养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记起来了。”
王则又问道:“你还记得自己姓名吗?”
赵珣又拧紧了眉,赵蘅玉冷眼在一旁看他,没有搭话。
半晌后,赵珣说道:“珣……”
他望着赵蘅玉:“我记得阿姐时时唤我,阿珣。”
王则将赵珣安顿下,出门去给赵珣煮药。
王则前脚走,赵蘅玉立刻跟着要走出去。
赵珣从榻上坐起,他望着赵蘅玉:“阿姐。”
赵蘅玉脚步一顿,但她没有回头,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赵蘅玉不知道赵珣究竟是真的失忆还是装作失忆,可若是装失忆,他的目的是什么?
赵蘅玉想不明白,她只将赵珣视若蛇蝎,想要早早将他送走。
她趁着天还没黑,出了桑子村,往猎场周围打听了一番,猎场附近一切平静从容,根本看不出他们的皇帝已经失踪了。
若是她上前去贸然说皇帝在她家里,怕是这些侍卫会将她乱棍打走。
赵蘅玉在猎场外面站了许久,终于无奈而归。
天色渐晚,赵珣倚在门框上,他看着赵蘅玉缓步归来。
王则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前去迎了赵蘅玉。
王则声音欢快:“娘子,你回来了。”
赵蘅玉微笑:“我回来了。”
赵珣手指缓缓收紧。
没有他的日子,赵蘅玉仿佛过得很快活,虽然穷困潦倒,可她脸上再没有出现从前的悲伤。
凭什么,就凭一个区区穷书生王则?
他甚至还中不了举,连跪在自己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赵珣心绪起伏,他握住门框,忽
而发觉手指上有了细细木屑,他低头看了一眼。
这破门破窗的破地方。
王则正和赵蘅玉说话,忽然察觉到一道阴恻恻的视线,他打了一个激灵,回头去望,却见是季玉的弟弟站在那里瞧他。
王则笑着招呼道:“珣弟醒了?感觉如何?头还疼么?”
赵珣没有回答,他是懒得理会王则,但王则并没有被冷落到,只以为他是精神不济。
王则说道:“珣弟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开饭。”
他刚说完,忽然听见屋内一阵婴儿啼哭之声,赵蘅玉急匆匆走进了屋里,王则也随之走了进去。
赵珣站在原地怔怔。
他看着屋内,赵蘅玉抱起了襁褓中的婴儿。
那是……他的孩子。
赵珣走进屋里,他愣愣地望着赵蘅玉怀中的婴儿,小家伙已经长得白白胖胖,这时候正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直直望着赵珣。
季獬儿在赵蘅玉怀中咬着指头,王则扯出他的手指,拿出了拨浪鼓,季獬儿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看着王则咯咯笑了起来。
赵珣站在他们一家三口之外,仿佛是个局外人。
“獬儿……”赵珣怔怔唤道。
赵蘅玉转身,抱着季獬儿看了赵珣一眼。
王则逗着季獬儿:“小舅舅、是小舅舅……”
赵珣伸手:“獬儿。”
赵蘅玉被赵珣突然的举动唬了一跳,她垂眼看着赵珣的手上的薄茧,一分一毫她都分外熟悉。
赵蘅玉抱紧了季獬儿,有了些微的防备。
王则说道:“娘子,你就让珣弟抱一抱獬儿,没事的。”
赵蘅玉抿了抿唇,她仰头看着赵珣,赵珣这时候也在看她,乌沉沉的眸子里有浮跳的暗光。
赵蘅玉别开了眼,将季獬儿送到赵珣的怀里。
两人手指轻轻一碰,赵蘅玉猛然缩回了手。
赵珣掩住眸中的黯淡,他小心翼翼抱起季獬儿,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忐忑和欢喜。
“獬儿。”
落日余晖正巧落在赵珣的脸上,赵蘅玉抬眼,安静看着他们父子二人。
哄睡了季獬儿,又吃完了晚饭,转眼天已经黑了,家里多出来了赵珣这个一个人,王则并没有觉得难安排,他对赵珣说道:“夜里珣弟就同我一床睡,家里没什么东西,被子褥子倒是有的。”
油灯黯淡,赵珣在昏暗的光里抬起头,问道:“阿姐不和姐夫一屋吗?”
方才哄睡季獬儿的时候,赵珣将屋里尽收眼底,屋子里似乎没有什么男人的物件,赵蘅玉和王则莫不是一对假夫妻。
这样才说得通,他的蘅蘅金尊玉贵,必然是看不上王则这种男人的。
王则一愣,他慌忙圆话:“这不是你阿姐生了獬儿,不方便嘛。”
赵蘅玉忽然出声:“獬儿已经有这么大了,夫君,你就来我屋睡,也能让阿珣静养。”
王则一下子脸红了个彻底:“娘子,这、这会打扰到你和獬儿……”
赵蘅玉说道:“无妨。”
她余光瞥了一眼赵珣,但见他神色自若,有反应剧烈的王则比对,他看起来正常极了。
赵蘅玉站了起来,给王则使了个眼色让他出来,这眼神交换,看在赵珣眼中简直是眉目传情。
赵蘅玉走了出去,王则还留在屋内。
赵珣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咬牙道:“我的伤没有大碍。”
他对王则说道:“姐夫,还是不要打扰我阿姐。”
王则被赵珣陡然变了脸吓到了,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好、好。”
王则后来忍不住找到赵蘅玉偷偷嘀咕道:“你这个弟弟从前究竟是做什
么的?”
赵蘅玉道:“记不得了,看样子,就是个粗鲁武夫吧。”
赵珣自此就在王家住下了,赵蘅玉冷眼旁观了许久,开始,她对赵珣失忆的说法不是很相信。
但时不时的,她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疑心。
如今的赵珣和身为帝王身为皇子的赵珣截然不同。
王家大伯母和大嫂对王则陡然出现的这个便宜妻弟多有怨言,她们见到赵珣时,没有好脸色,甚至有几次,赵蘅玉都撞见她们出言嘲讽赵珣,若是依照赵珣往常的脾气,这两人早就人头落地了,现下,她们却依旧好端端地活着。
赵蘅玉回到后院,没有看见赵珣的踪迹,她问王则:“阿珣去了哪里?”
王则摇头说是不知。
赵珣有时候神出鬼没的,莫不是他并没有失忆,而是悄悄在做什么?
赵蘅玉蹙眉想了一下,她又出了门。
赵珣站在山坡之上,他身上靛青的布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皱眉负手问道:“是淮南王?”
叶九郎欠身道:“是。”
淮南王是赵珣的皇叔,他一贯野心勃勃,但在先朝就被早早打发到了封地,没有想到,宫里宫外蠢蠢欲动的势力竟然是淮南王。
赵珣望着远处的群山:“朕知道了。”
叶九郎说道:“陛下如今已知道是淮南王在暗中图谋,是时候回宫将他们一网打尽。”
赵珣却说道:“还不急。”
叶九郎问道:“陛下……还在等什么时机?”
赵珣眉心一动,沉声道:“快走。”
叶九郎一愣,但当机立断翻身躲在大山石后,拱了手下了山去。
赵珣转身,面上已经带着微笑:“阿姐?”
赵蘅玉提着裙子走上山坡,她环视了四周:“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珣说道:“大伯母想吃鱼,见我无所事事便将我打发了出来钓鱼。”
赵蘅玉皱眉:“鱼?可你的鱼呢?”
赵珣说道:“我方才在山下的塘边钓鱼,鱼自然是放在了那里,只是一时乏累,所以到山坡上来转转。”
赵蘅玉仔细琢磨他的神色,看不出丝毫端倪,她说:“好。”
赵蘅玉转身下山,站在河边上,她果然看见了一小桶鱼。
赵珣弯腰提起了桶,他身上的布衣上沾染着泥污,脚上的麻鞋破破烂烂。
他整个人像是白玉入污渠,但他神色自然,仿佛从心底以为,他一贯如此。
赵蘅玉站在赵珣身旁,恍如不经意间说道:“大伯母说得也对,你已经这么大了,不该无所事事,阿姐听说村东头养鸡那家的闺女很是不错,阿姐预备给你提亲,你觉得如何?”
赵蘅玉说着说着,她抬起眼睛,看进赵珣的眸子。
但赵珣却没有多余的反应:“那就依阿姐所言。”
赵蘅玉认真看了赵珣片刻,终于移开了眼睛。
他似乎,真的什么都记不起了。
赵珣跟赵蘅玉回到家中,一路上赵蘅玉言语都很少,无论赵珣说什么,她都是淡淡敷衍,她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她莫不是真的要撮合自己和村东的村女?
在赵蘅玉偶尔投来的目光下,赵珣压住心中的燥郁,装作一个一无所知的弟弟。
夜里,赵珣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踢开了呼呼大睡的王则,依旧没有踢醒他。
赵珣翻身下了榻,他披着衣裳,走到院子中。
他安静看着赵蘅玉的屋子,他站了许久,直到他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赵珣皱起了眉。
这群营营扰人的苍蝇。
叶家五郎安静了好些日子,他那日被李德海吓到了,回到叶家战战兢兢许久,却无事发生。
叶五郎思来想去,以为自己想明白了。
那李德海时常来叶府传召叶九郎进宫,和叶九郎有些交情。
叶五郎想,李德海不过是叶九郎请来的一个帮手,是为了帮斐苑娘撑场子的。
他真是被吓糊涂了,竟然以为李德海那夜来王家是宫里的意思。
这天夜里,他孤枕难眠,梦魂摇荡,又差了下人,避过了斐苑娘,悄悄抬着轿子来到了桑子村王家。
叶家家仆静悄悄穿过前院,这次为了不节外生枝,他们没有大张旗鼓。
家仆们来到王家后院,却见一身穿鸦青色粗布衣裳的男子负手而立。
家仆们开始被唬了一跳,然后他们环视一圈,发现只有这一个人在,他们胆子壮了起来,低声喝道:“让一边儿去,我们是侯府的人。”
那男人背对着他们,似笑非笑:“哦?叶五的人?”
家仆喝道:“大胆!”
家仆抽了腰上的刀就冲了过来,他拿着刀就要往男人身上砍,还未近身,手腕却一痛,还没看清楚动作,那刀就落在了那人手中。
赵珣冷冷看着这群人,皱了皱眉。
在这里倒是不好见血,别的倒是罢了,好不容易打消了赵蘅玉的警惕,若是让她看到自己弄出人命,就不好了。
思虑之间,赵珣转了刀把,仅用刀柄,就将这群家仆打了个七零八落。
角落里留下一个吓得面无血色的家仆,他高举着刀,牙齿都磕得发抖,他抖着声音:“和你拼了。”
赵珣眉间一动,他听见屋内细微的声响。
油灯被点亮了,晕出昏光的光,从窗户上的油纸透了出来。
赵珣顺手将刀扔到了地上。
赵蘅玉睡眼朦胧,她眯着眼睛推开门:“是谁在外头……”
话音未落,她惊吓得差点站不住。
她看见夜色中,一群膀大腰圆的男人逃窜开来,她认出了他们的衣裳,那是叶府的下人。
赵珣满肩是血地踉跄站了起来,他望着她:“阿姐,我没事。”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赵蘅玉吓得手指直颤,她举着油灯,扭头就要叫人,赵珣忽然捂住了她的唇。
他的手指上残留着血腥味,他粗粝的手指磨过她柔软的檀唇。
“阿姐,姐夫是个文弱书生,就不要吓到他了。”
赵蘅玉声音发颤:“快、快进屋,我给你包扎。”
赵珣沉沉地压了下来,像是已然失了力气:“阿姐,你怎么待我这般好。”
他就像是一只落水的小狗,赵蘅玉狠不小心来将他扔在一旁。
赵蘅玉暗中想着,失忆的赵珣和寻常的赵珣,不一样。
赵蘅玉生硬着语气说道:“别说话了,省着力气待会儿喊疼。”
赵珣说道:“阿姐,我从不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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