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安静, 暖黄的油灯灯火下,赵蘅玉要为赵珣包扎。
她端来一盆清水,拿来了药粉和细布, 她走到赵珣身边,却见赵珣将上身的衣裳拔了下来。
他肌肉结实紧致, 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 更让他肌臂线条明晰, 他腹上有几条青筋,狰狞着没入裈裤。
他肩上有长长一道血口,现在的血还止不住。
赵蘅玉眼皮一跳, 她低声喝道:“衣裳穿好, 寒冬腊月的。”
赵珣说道:“这样就会弄脏衣裳。”
但见赵蘅玉拧眉望着他,他只好讪讪将衣裳拉了起来。
赵蘅玉在水盆里拧了拧帕子, 她动作轻柔地往赵珣肩上去擦他的血渍, 赵珣仿佛痛到了一半, 浑身一颤, 赵蘅玉看见他手臂上的青筋凸起。
赵蘅玉拿开了帕子:“痛?”
赵珣声音有些哑:“不是痛, 是……是痛。”
赵蘅玉抿了抿唇, 她重新开始擦拭。
赵珣自始至终似乎一直在强忍着痛,赵蘅玉偶尔一瞥, 看见他额上有了细细的汗。
赵蘅玉不由得说道:“擦完了擦完了。”
“嗯。”赵珣大约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轻微哼了一声。
赵蘅玉将帕子扔进了水盆里,清水霎时间被染成了血红色, 赵蘅玉看了胆战心惊。
赵珣明知故问,问道:“阿姐, 今夜来的是谁?”
赵蘅玉说道:“大约是侯府五公子派来的人。”
她说完, 忽而抬眼望向了赵珣:“他们应当是过来绑我去叶府的, 为何将你撂倒之后,却一哄而散?”
赵珣转眼间已经想好了解释:“大约是看我出了血,又见我倒地不起,以为是害了我性命,这才慌了神。”
赵蘅玉拧眉想了一想,这缘由倒是说得过去。
赵蘅玉伸手去取药粉,她小心将药粉洒在赵珣的肩上,说道:“这药粉有一些疼,你若疼了,就直说,我动作轻些。”
说完,赵蘅玉想起来赵珣说过他从不敢疼,她抿了抿唇:“算了。”
赵蘅玉觑了他一眼,手一抖,将药粉撒得有些多了,她看见赵珣拧了眉毛。
赵蘅玉问道:“是疼了?”
赵珣抿着唇不做声。
赵蘅玉没有多管他,见他不出声,只想快些将他的伤口包扎好。
她的药粉撒到了伤口最深处,赵珣陡然间抓住了赵蘅玉的手腕。
赵蘅玉感到手腕一烫,她失手落下了手中的药粉包。
赵珣抬眼看她,他眉骨锋利,狭长的眼眸像是含着灼灼桃花,赵蘅玉蓦地想起从前和赵珣的耳鬓厮磨,一时间慌了神。
她忍不住从心底又升腾起了逃脱之意。
赵珣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他却说道:“阿姐,疼。”
赵蘅玉回神,陡然松了一口气:“疼就说话,松手!”
赵珣依言松了手。
赵蘅玉心有戚戚地想到,还好如今的赵珣失忆了,没有从前那般霸道强势。
赵蘅玉低头,将跌在赵珣腿上的药包捡了起来,还好里头还剩下不少药粉。
赵蘅玉对现在古怪的气氛感到浑身不自在,她只得加快了速度,匆匆将药粉在赵珣伤口上洒满了。
接下来就只需包扎了。
赵蘅玉取了细布,起身为赵珣包扎伤口。
赵珣坐在榻上,看着赵蘅玉站起身来,将细布从他的背后传到臂下。
她细弱的腰身竟在眼前,赵珣伸手便可握住,她散乱的乌发垂在他的脸上,赵珣闭上眼,细细去试脸颊上的痒。
他睁开眼,正看见赵蘅玉吃力地给他绑紧细布,她蹙
着细绒绒的眉,一双眼睛注着春水摇荡,她咬了咬檀红的唇,松开牙齿,唇上顿时有了浅浅的一道白印子。
赵珣抬手,掌住了她的小脸。
他抬起赵蘅玉的下巴,呼吸裹缠,赵蘅玉眼中有了雾蒙蒙的迷茫。
赵珣看着赵蘅玉忽而拧眉,她眼神霎时间变得清凌凌,他一下松了手。
赵珣说道:“阿姐,你脸上有脏东西。”
“脏东西?”赵蘅玉就要去看水盆,却被赵珣拉住了。
赵珣说:“已经擦干净了。”
赵蘅玉拉开了和赵珣的距离,她冷声冷气说道:“包扎好了,你去睡吧。”
赵珣说:“姐夫睡觉不老实,晚上总是动弹,若是他将我伤口踢坏了如何是好?”
王则睡觉是极老实的,一整宿不乱动,也不打呼,但赵珣就是要这般诋毁他。
听了赵珣这般说,赵蘅玉却没有露出丝毫不认同的意思,赵珣忍不住看了赵蘅玉好几眼,心中大定。
这王则果然只是占了个夫君的虚名吧。
他甚至还比不得那个没用的斐文若。
赵蘅玉低头看赵珣,她说道:“那好,你今夜住这间。”
赵珣还来不及高兴,却见赵蘅玉放下水盆走了出去,赵珣心中一紧:“阿姐去哪里?”
赵蘅玉说道:“你住这里,我去和王郎住。”
赵珣暗中牙都要要碎了,他说道:“不必,阿姐,你就睡这里。”
赵蘅玉转身:“那你呢?”
赵珣说道:“我去和姐夫睡。”
赵蘅玉问道:“你不怕他动弹了?”
赵珣挤出笑:“姐夫在前半夜总动弹,睡熟之后,后半夜倒是安静。”
赵珣抬头,微笑说道:“阿姐,我就在这桌边眯片刻,等姐夫睡着,我就回去。”
赵蘅玉迟疑了片刻,还是回来了。
赵珣站起来,将床榻让给了赵蘅玉,自己却是孤孤单单坐在了桌边。
赵珣说道:“阿姐睡吧,我吹灯。”
赵蘅玉本不想睡,可赵珣已经将灯给吹熄了,黑灯瞎火的,赵蘅玉坐了片刻,还是躺了下来。
她这一天倒是累得发狠了。
赵蘅玉闭上眼睛,她只想眯一会儿,没想到却是真的睡着了。
冬日里,她时常觉得冷,今夜她却感到热烘烘暖洋洋的。
她只想沉沉睡去,可是脸上唇上还有颈上总有痒痒的触觉。
赵蘅玉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黑,她重新合上眼睛,而后她又猛地睁开。
她的腰上紧紧锢着一双手臂。
她心惊胆战低头望去,看见赵珣正抱着她睡得正熟。
赵蘅玉忙去推他:“起、起来。”
赵珣似乎终于被她推搡醒了,他揉了揉眼:“阿姐。”
赵蘅玉低声呵斥:“你在做什么,起来。”
赵珣看了看他此刻和赵蘅玉的姿势,他说道:“我见阿姐睡熟了,被子却掉了下来,想要为阿姐盖被子。”
赵蘅玉说道:“盖着盖着,你就上来了?”
赵珣声音隐约有些委屈:“干坐着到了半夜,着实有些冷,我只想歪一歪,没想到却睡着了,阿姐莫怪。”
赵蘅玉暗叹一口气,她和失忆的赵珣何必置气呢。
她抬眼,原以为在黑夜之中是看不到赵珣的,可泠泠的月光从窗缝中漏了进来,赵蘅玉看到了赵珣低垂的眼。
他低着头,分外认真看着她。
赵蘅玉撞进了他的眼睛在中,她忍不住心口一跳,她想是因为她暗暗观察赵珣时被他被抓包了。
赵蘅玉说道:“现在已经到了后半夜,你姐夫应
当睡熟了,你可以离开了。”
赵珣松开了手,赵蘅玉感到腰上禁锢的感觉终于消散。
然而,秒忽瞬间,赵珣又揽紧了她的腰。
赵蘅玉睁大了眼,她问道:“你做什么?”
“阿姐,”赵珣的声音缓慢迟疑地响起,似乎带着迷惘,他说道:“不知为何,总觉得分外熟悉。”
赵珣抵近了赵蘅玉,他声音喑哑,他问道:“我和阿姐从前……经常如此么?”
赵蘅玉气急败坏道:“胡说什么?出去!”
赵珣却一动不动。
赵蘅玉心中慌乱,她推了一把赵珣,自己挣脱他的手臂坐了起来。
她低头,却看见赵珣皱了皱脸,他捂住了肩膀。
赵蘅玉一惊,问道:“伤口怎么了?”
赵珣说道:“并非是我不起身,实在是因为方才压住了伤口。”
赵珣慢慢地坐起了身,他站了起来,说道:“是阿珣今夜莽撞了,阿姐勿怪。”
他走出了屋。
门被推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赵蘅玉看见赵珣合上了门,他的脸从门缝中渐渐不见。
赵蘅玉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大恶人一般。
第二天清晨,一声尖叫打破了桑子村的宁静。
赵蘅玉走出了门,看见王大伯母站在那里惊吓不已,她指着地上的一滩血:“出、出人命了?”
王则闻言冲了出来:“什么人命?”
赵珣则是跟在他身后,懒洋洋地走了出来,他一瞥地上的血迹,说道:“昨夜侯府的人预备来害我阿姐,我和他们打了一架。”
王大伯母盯着地上的血,问道:“这是?”
赵珣按住了肩,说道:“我的肩上受了一刀。”
王大伯母瞬间表情松快起来:“万幸,万幸没有得罪侯府的人。”
赵珣淡淡瞥了王大伯母一眼。
王大伯母不知想到什么,面上又是一喜,她说道:“原以为五公子淡了心思,没想到他还是念着你,玉娘,你就别犟了。”
王大伯母陡然感到一道冷冰冰的视线投来,她左右一望,却是赵珣在望着她,王大伯母垮下了脸:“看什么看,有那打架的闲工夫再去河边掉两条鱼去。”
觉察到赵蘅玉看了过来,赵珣心中冷意顿散,他听从了王大伯母的吩咐,取了钓竿和桶子走了出去。
王大伯母又看向了王则:“还有你,去将帐算了去。”
王则讪讪往前屋走了去。
王大伯母转身看赵蘅玉:“你来厨房帮忙,今日你大伯父和大哥二哥要回,你一家人可不能白吃饭。”
赵珣借口钓鱼之事,又来到河边。
他没等片刻,叶九郎就现了身。
叶九郎拱手道:“陛下,那淮南王许是察觉到了什么,臣打听到,淮南王世子会在七日后离京。”
赵珣眯了眯眼睛。
七日后啊。
赵珣缓慢说道:“朕知道了,七日……朕就在这桑子村再留七日。”
叶九郎将宫里宫外的消息一一禀告了赵珣,便欠身要退去。
离开前,叶九郎说道:“陛下万金之躯,怎能生受腥污?臣已经命人将鱼送回到了王家,陛下放心,会避开旁人。”
赵珣皱了皱眉,欲要说些什么,叶九郎已经欠身退下了。
赵珣回到王家,见到后院里放着两大桶的活鱼,个个活蹦乱跳,又肥又大。
赵珣沉默片刻。
赵蘅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她低眼望了一眼,说道:“你进来的时候空着手,还以为你今日一无所获。”
赵珣说道:“因浑身鱼
腥,我将鱼提了回来,又出去河边洗了手。”
赵蘅玉说道:“你受了伤,你两大桶鱼提回来着实辛苦。”
赵珣心中暗骂叶九郎,他面上笑着,说道:“是小伤,阿姐不必担忧。”
赵蘅玉认真看了赵珣一眼,转身走进了屋里。
赵珣看着两大桶的活鱼,又骂了叶九郎一回。
傍晚,王家大伯父和大哥二哥回了家。
王大伯父忙着庄子里的事,大哥和二哥在侯府当差,平日里不常回来,今日倒是凑了个巧,一大家子围在一起吃了个晚饭。
为了面子上过得去,王大伯母叫上了王则一大家子过来。
一道烤鹿肉香气四溢,清蒸鲈鱼味道鲜美,加上七七八八的菜,摆了满满一大桌。
乡下人没什么讲究,只按照主次一大家人围着桌子坐了。
王家大伯父提起筷子,看了赵蘅玉一眼,他转脸问王大伯母:“这是则哥儿家媳妇?”
王大伯母说:“是他媳妇,是个喜庆孩子,连侯府上下都喜欢她。”
此言一出,王则这边坐着的三人脸色顿变,他们当然知道王大伯母是什么意思,哪里是说侯府喜欢她,明明是说叶五那个色鬼看中了她。
王家大伯父不知是听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没有搭理这个话茬,他又看到了赵珣,问道:“这个是?”
王大伯母一脸不快看了赵珣一眼,说:“这是王则媳妇的弟弟。”
王大伯母给夫君夹了几筷子菜,说道:“我琢磨着,老大老二回侯府的时候,也顺便将王则媳妇带过去,免得在家里几次三番节外生枝。”
王大伯母看向了赵蘅玉,笑着说道:“王则媳妇,你年轻不懂事,女子改嫁算不得什么事,那都是虚名,抓在手里的银子票子,那才是实的,大伯母怎么会害你?”
她偏头看向面色发白的王则:“就是你,则哥儿,也别丧气,来日你媳妇发达了,也要感激你的。”
王大伯母招呼着:“吃吃吃,吃完就别磨蹭了,一同上了马车走吧,老大老二,路上好好看着王则媳妇……”
她话没说完,猛然看见赵珣用力将筷子拍在了桌上。
王大伯母不知为何,被他的冷飕飕的眼神吓到筷子落地,她回神来,呵斥道:“你个小辈做什么?反了天呐!”
赵珣站了起来,王大伯母要费力仰头才看清楚他的脸。
赵珣说道:“我的阿姐,我要带走,不劳各位费心。”
王大伯母嚷嚷:“你胡说什么?她嫁到了我们王家,就是我们王家人!”
赵珣冷冷地看向了王则,似笑非笑:“是吗?王家可拿得出来婚书?”
王大伯母气急:“王则!拿出来给这小子看看!”
王则吞吞吐吐道:“的确、的确没有婚书,季姑娘未曾嫁给我。”
王大伯母一愣,她想到了季獬儿,说道:“孩子都生了,如何不是我王家人,话撂这儿了,你走,若是想要带走我王家的子孙,我们可是要高官的。”
赵珣看着王则:“王公子,獬儿是你的骨肉?”
王则也站了起来,走到王大伯母的对面,他说:“獬儿并非我的骨肉。”
赵珣冷笑道:“王大伯母,如今事情都清楚了,你凭什么拦我姐弟二人?”
赵珣握住了赵蘅玉的手腕,他说道:“阿姐,我们走。”
他用了一分力气去拽赵蘅玉,但赵蘅玉依旧坐着没有动。
赵珣低头不解:“阿姐?”
赵蘅玉抬头望着他:“阿珣,今夜你陡然变了样子,都不像你了。”
赵珣一怔,他扯出微笑:“阿姐,我如何不像我。”
赵蘅玉拉开了赵珣的
手:“你都记起来了,或者,你没有失忆?”
赵珣沉沉看着赵蘅玉,终于说道:“我没有失忆。”
他急切说道:“你在这里也过得不好,他们要送你去侯府,为何不和我回去?”
赵蘅玉低下头。
赵珣按住她的肩膀,问道:“你还能去哪里?”
赵蘅玉看着赵珣近在咫尺的脸,她避开了眼睛。
她不想回到赵珣身边继续那种担心受怕不得自由的生活。
为了让赵珣对她死心,她说道:“我和王郎虽开始是权宜之计,但一年里,我过得快活。王郎,你可愿意真的娶我?”
王则结结巴巴,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在赵蘅玉的目光下,他羞涩说道:“愿意。”
赵珣怔怔松开了手,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声音梗塞,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蘅蘅……”
王大伯母面上一喜,但赵蘅玉接下来说的话,让她喜气顿消:“大伯母,王郎和我投奔你家,原以为大伯母会顾念着些许亲情,但我们料想错了。这几月里,我和王则按时交租,每日帮忙,算是没有亏欠。可大伯母一心将我、将王郎推入火坑。王郎是读书人,若是妻子做了侯府的妾,说出去,他就是个卖妻求荣之人,就算是中了举,官场之上,有谁敢提携他?”
王大伯母不服气,她说:“你懂什么,侯府的人自会提携他。”
赵蘅玉看向了王则:“王郎,婚后我们就搬离了此处吧,我也算存了些银钱,之后与这王家,与侯府不必再有牵连。”
王则重重点头:“好。”
赵蘅玉的话,让王则勇气顿生,他说道:“大伯母,我要与你分家。”
王大伯母一愣,她笑道:“分家?你家住大柳树村,我家住桑子村,本就是分了家。”
王则说道:“我父母早亡,当年尚未分家,家里的钱,全部被大伯你们一家拿走了,如今说开了,我要拿回我的家产。”
王大伯父勃然大怒:“你有什么家产?当年不过是一亩薄田,生不出半颗粟粒,哪里有家产可分?”
王则说道:“别的不说,这屋子本就是家里的祖产。”
“你!”大伯母站了起来,却陡然晕了过去。
“娘……娘……”
屋里顿时乱做一团。
赵蘅玉和王则相继走出了屋,赵珣站在赵蘅玉身后,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面容隐在黑暗之中,声音混在瑟瑟寒风之中:“蘅蘅,你不能负气嫁给他。”
赵蘅玉转身看着他:“阿珣,从前的事,本就是一个错误,若不是错误,为何会百般痛苦?就算是为了我,你放过我吧,就当、就当我已经死了。”
“百般、痛苦……”
赵珣站在寒夜之中,念着这四个字,看着赵蘅玉走远。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