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会浑身都处在一种不正常的亢奋中。
他一路窜逃,却不知身后背着的女人演出的兴致正直线下滑。比起先前沉浸式的诚心,此时可谓敷衍走过场。
她脸上表情冷淡,对许会的嫌弃嘲讽半分不遮掩。可惜当事人一点都看不到。
玉溪宫不过是个戏园子。戏没有演完,演员怎么可以离开舞台?许会满打满算自己能逃出生天,但他的下场,早被编排确定。
“许郎,那是什么地方?”后山的必经之路有块禁地,石头上刻画着擅闯者死的警告。
按理说金丝雀在潜逃途中不一路嘤嘤叫唤,也得瑟瑟筛糠,但柳思思哪里有仓皇害怕?一路的平静被许会忽视,直到此刻,她才在他杀人后开口,却问出仿佛很有闲心的问题。
许会也是个奇葩。肾上素狂飙的惊险刺激中,他看一眼只有百米远的石碑,呵呵冷笑,“玉溪宫藏污纳垢的地方。”
他竟然真的回答。
“藏污纳垢?”女人轻轻地重复,软和如暖玉的手在他肩上挪了挪,“我想去看看。”
许会皱眉,“你疯了是不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就算能为她杀人放火,也不可能昏聩到博人一笑掂着自己命玩。
当下就是毫不停留地要飞过那岔口。
然而,柳思思的手分明柔弱无骨,一按之下却仿佛有千斤重量,许会趔趄一下站定,立刻不能动弹,“你……”
他大惊失色。因亢奋上涌的血瞬间从头顶倒退到脚,恍如直面数九寒冬,浑身保不住半点温度。
凡身肉胎,怎么能轻飘飘就把一个修士定住!
“你没有听到我的话么。”女人的手按着男子的肩,灵巧地从他后背落地,酥骨搔心的声音还是惯常的那么柔媚。“我说了我想看看。你不是说你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吗?”
她莲步轻移,来到他前面,连转身看他一眼的耐心都没有。
攥在掌心的美丽雀儿,每日唱着动人歌声的口舌,竟然带着防不胜防的剧毒,轻轻一啄,就让以为能独占她的狂徒在虚假的喜悦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你……”到底是什么人!
许会没有机会问出口,在他恐惧瞪大的眼中,只留给他背影的妖精微微一笑,艳丽的红唇似地狱低语,“许郎,你做的很好。”
她没有扭身一变显出什么原形。浑身上下无有一处不是普通的凡人女人。
但她却比陡然变身枯骨的画皮妖、张开血盆大口的荒坟艳鬼还可怖一百倍。
“你已经做完你该做的,接下来的事就放心交给我们。”
我们?那是谁?还有谁?开不了口的许会艰涩地思考。
“你的师父师弟们随后就到,黄泉路上,绝不孤单……”幽幽鬼魅的耳语乍然响在他耳边。
那是他在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妖异的影子像巨大的野兽,从他的背后包裹吞噬了他。连哀嚎也发不出的人扭曲震颤着脸,瞳孔中显出道道血丝,最后蜿蜒着变成血水淌下脸。他的肉身发出轻微的裂响后僵直着,像一截被吸空中心的木头,任由浓黑的妖影一点点浸入侵占。
眼眶里的血水流下,操控着尸体的狐怨不自然地活动一番许会的手脚,评价道,“没用的蠢货。”
他跟上柳思思大摇大摆地跨进玉溪宫的禁地。
明明是历代宫主和长老的墓地,后来却成了玉溪宫做尽丑事的肮脏之所。
荒山被捕的狐狸,到玉溪宫手里的都是些不怎么强的,甚至还有不会化形的。好看一点的皮毛被剥下来做了别人的衣裳,血肉被做成滋补的口食或者融进邪香里去猎获仙人种,剩下的骨头,或许喂了狗?或许丢到不知哪个荒山野岭?
凡女孕育的仙人胚胎,还在腹中未及出世就会被玉溪宫的弟子剖出来做成羹汤。因为用这种邪恶方式进补提升修为的渣滓们都觉得,丝毫不受污染的、最纯粹的力量才不受自身排斥。
仙人神圣肃穆的坟地里,时时上演着惨绝人寰的画面。
狐怨顶着玉溪宫三弟子的脸,突袭效果奇佳,一进来见一个杀一个。洞穴中火光通明,洞壁上是巨大的狐影,它张开满是獠牙的嘴,生吞活吃血肉的声音回荡。哪怕心肠歹毒如柳思思,也对血腥的画面抱怨不断。
美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对大开杀戒的狐怨尽量挪开眼。
狐妖的愤怒仇恨在这里攀升到。影子里无数的尾巴都在咆哮似地挣扎伸长,仿佛划拉着利爪的野兽,恨不得都冲出来咬仇敌两口。那些都是死在仙门口腹之下的妖狐,它们的怨恨浓郁到能掀开这方天地。
狐怨将洞口设下禁制,在玉溪宫的禁地里玩着血腥的追杀游戏。
满地残肢断骨,他踩着淌流的血一半餍足。漫不经心地用许会的躯壳走近壁边的笼子。
里面还留有几只伤痕累累的狐狸。它们身上的妖气几乎闻不见一点。
不过是有点灵性的狐狸,可能根本不曾生活在荒山。
狐怨看着小狐狸们,哪怕是许会那张灰败丑陋的脸,柳思思也能看出他此刻复杂的心境。
怨气结成的妖也会有感情吗?除了怨,也会有怀念有嫉妒?
她分明能感受到他看着那些狐狸时,内心里对生者的嫉妒。笼中的生灵还有知痛知冷的感官,还有细软的皮毛,血管中流淌着温热的血,更重要的是,它们还有活命的幸运。
无数的尾巴在狐影里无声尖啸翻滚。
嫉妒连妖都算不上的同族,扭曲的情感只会显出自己更加可悲。狐怨在这种开解下安抚住所有的怨气。他解开几个笼子,冷冰冰道,“能不能活,看你们自己本事。”
他只是个异类,连同族都无法靠气味识辨他。狐狸们警惕几刻,试探着先后跑出了笼子,一气朝洞外奔逃。
剩下柳思思和他。玉溪宫的禁地不消一刻燃起大火。
程印后知后觉,弟子们一拥而上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所有人都对许会的操作感到震惊无比。他杀同门奔逃之事已经让人摸不着头脑,杀完人不争分夺秒逃之夭夭,竟然还跑到禁地继续杀人放火,他是不是中邪了?
莫非之前在玉溪宫杀人的一直是他?
浓烟滚滚,盖黑了大半天空。许会一张脸与万川堂停着的几具尸体如出一辙的冷青。
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发红如妖,谁与他对上一眼就四肢发凉。
程印咆哮,“我对你不薄!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是想毁了我玉溪宫啊!”
众目睽睽之下,伫立的许会垂下脸,没有回答。他仿佛是道尽途穷,对着末路给出绝望的沉默。
他身后立着一道倩影,瑟瑟发抖虚不胜衣似的。
柳思思又开始配合默契地演戏,“许郎……你收手吧!”她颤颤巍巍又惧又怕。“你已经杀了很多人,纵使他们对你再不尊重再轻视,毕竟也是你的同门师弟啊。”
“我真的不想再和你逃了。你向你师父认错吧,回头吧!”
程印皱着眉看三弟子身后的女人,他不动声色地感应一番。确实是个凡女。倒是姿色不凡被三弟子捡着宝,连阅历丰富的自己也一眼惊艳。
柳思思一打岔,玉溪宫宫主竟没有细查三弟子的蹊跷。
他心中一动,果然虚情假意地开口,“会儿,我多年来对你的栽培倚重,你都忘了吗?你如今这样,实在让为师痛心不已!”
“你若后悔,就在此认罪,休得再伤你的师弟!”言罢狠厉朝弟子们示意。
许会垂下的头又低了几分。像是最后时刻的放弃。
几个弟子朝他围拢过去,直到他身侧,都没见他反应,众人立刻一哄而上将他生擒。
程印立刻走过去,看到一脸死相的三弟子怒不可遏,直接一脚踹过去,“畜生!”
闷沉的一脚中在许会腹部,直接把他踢出去仰倒晕死过去,一口血从嘴角迸出。
玉溪宫的禁地毁的根本没有挽救的机会,程□□痛不已,对他恨不得杀之后快,说是当场将他碎尸万段的心都有,但事情来龙去脉留有蹊跷,他不得不在意。
许会自小在玉溪宫,怎么会做出如此离谱荒唐之事?
他命人将许会拖回去关进地牢,预备杀他之前先把事情问清楚。
旁边女子脸上毫无血色抖得厉害,弟子便问,“师父,这位……怎么处理?”
许会看一眼那女人,按他这年纪做大事的狠辣性格,原本觉得这女人红颜祸水分外不详,一刀杀了干净,但不知怎地,扫一眼对方煞白小脸,他心中莫名一动,竟然改了口,“既然只是个凡人,又和许会待过时日,必然知道些内情,带回去问清楚。”
那弟子也松口气,眼见个漂亮女人人头落地,怎么都觉得可惜。如今留人,也算是全怜香惜玉的美名。毕竟姿色绝伦的女人在玉溪宫可是个稀罕物。
柳思思便被带了回去。因是程印亲自开口,弟子们自然把她放在师父的侧院。
带毒的莺歌燕语又响在新目标耳旁,如泣如诉,叫一众弟子心肝都疼,恨不得捧住美人的玉容擦干她眼泪细细安慰。
柳思思开始叙述许会的可怕行径。他不满师弟们对他不尊重,厌恶自己过世的师兄,又不忿师父偏心事事打压看不起他,每天都发着对师门怨恨的牢骚,觉得近来自己失势,定是要被嫉妒自己的师弟们迫害,再加上那天来的弟子们对她略略温和体贴,引得许会生出妄想,觉得师弟们不光要整死他还觊觎他的女人,于是……
众弟子一听,当即大怒,“好一个心胸狭隘丑陋不堪的东西!往日真是瞎了眼,还觉得他对师门兢兢业业!”
如此这般,玉溪宫的游戏又开了新场。
青檀看着镜中,忍不住和阿黄嘀咕,“这只怨狐好耐性,硬是要把玉溪宫的人挨个挨个玩一转,他们如此有规有划,萧公子岂不是只能当个看客?”
长桑谷虽也是仙门,但医修的眼中只有病患。和别的冠冕堂皇自诩正义的仙门不一样,他们从来不自居正道大义,也不会因为种族之差排外站内。
如玉溪宫这种奉行弱肉强食,他族如牛羊,连自己同族都不放过的门派,既然做下,就要有自觉承担后果的觉悟。长桑谷的医修见惯生死,对于命运的安排反倒是最相信果报的门派。
他们不觉得荒山狐怨寻仇是多么丧尽天良的事。也并不会因为玉溪宫是同门就会生出援助之心。
长桑谷的仙毕竟是最贴近天道的存在。他们的心肠只对该慈悲的物种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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