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晏如在月色下将花微柔唤进了书房。

    花微柔进入书房以后,才发觉今晚的凌晏如不太对,他好像……喝酒了。

    他似已入醺态,将杯中酿饮尽,动作少见地放肆,被月色勾勒的身影多了几分洒脱。和往日那位不苟言笑的他有很大的不同。

    “微柔,你来。”

    凌晏如轻招了招手,点了点旁边的一个位子。这下花微柔总算确认他真是醉了,而且还当她在年幼时期,他是她府上西席。

    花微柔看着他低垂眉眼的模样,月色清冷,给那头银发添上些微寂寥之感。

    若有一日,她认识的这几位先生对立,那会是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先生错认她还是那个孩子,她恃童言无忌之便,将之问出。

    “今能携手,明日反目,在这世上最正常不过。”

    凌晏如说话的语气仿佛是在谈论寻常事,只有那带着起伏的音调让她知晓,他并非全然平静。

    “钱权人情,若在人心达不到平衡,便可造就冲突,甚而能至天下生灵涂炭。人命远卑贱于此。”

    花微柔顺着他的话问道:“要如何阻止这样的事发生呢?”

    凌晏如看了她一眼,眸冷而亮,毫无雾色。这一瞬间花微柔无法辨知他是否清醒着,也是否知晓她是她,长大的、或许很快就面临这些的她。

    “七情六欲,是阻不得的。那是人之本性,是史书字句里亘古不变的主题。人欲难灭,……却可抑,但切不可以人力为之。”

    说到这里,凌晏如竟轻声笑了下,他摇了摇头,转头看向窗外的圆月。他的声音轻的像羽毛,但花微柔还是听到了。

    “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那么小……”

    花微柔摇头道:“云心先生,我不小了。而且就和天下所有寻常的孩子一样,再小也有长大的一天,难道长大去面对亲友反目是必须经历的残酷吗?”

    凌晏如:“……不是,事在人为。”

    花微柔:“那我会坚守自己的心,不会因钱财地位或是立场而动摇。我也会让云心先生不必再经历那些残酷。”

    凌晏如看向花微柔,唇角有细微的翘起,花微柔忽然卡了壳,不记得自己还想说什么了。他就这样在沉默中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看来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

    “你记住,无论走什么样的路、遇到什么样的人或事,都莫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你要记得今日的话,日后百种艰难,哪怕恩师对立、亲友反目,你也必须坚守本心,只做到这点,便是不负师恩。”

    花微柔闻言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问道:“可若是坚守我的道就必须与先生对立呢?这也叫不负师恩吗?”

    凌晏如点头道:“这便是不负。天下亿万人皆是如此,你是我唯一的学生,先不负己,才能算不负我。”

    不知为何,花微柔忽的鼻子一酸,只顾着看云心先生微醺的容颜。她无从得知,在一个孩子面前才肯吐露心声的他,心里背负着什么。

    先不负己,才能算不负他。

    这句话就像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挥之不去。

    云心先生,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不会为了我所坚守的道而与你对立,因为你我想走的本就是一条道。

    “此前的伤还疼吗?”

    凌晏如用指尖点了点她搭在一旁的手,触过即分。花微柔忽然有点好笑,也不知是花家那段过往给他印象颇深,还是别的,他竟然还没有从“西席”的身份中醒转。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她早就忘了,可他却至今都记得她当年受得那道伤。

    “不疼了,伤口都愈合了。”

    花微柔转了转手腕,给他示意。

    凌晏如点点头道:“那便好,你兄长气你冒失,近日叫我看紧你,不可出府。你便趁此机会,多默几篇诗文吧。”

    “若你默的好,我便带你去听戏。”

    花微柔笑道:“好——学生一定做到。”

    于是,花微柔便真的在凌晏如面前默起了诗文。

    而凌晏如不愧是能当首辅的人,就连喝醉了酒竟还能这般理智,若不是花微柔方才得知他此刻把她当作小孩来看,她还真的看不出他喝醉了。

    花微柔又不得不感叹,凌晏如当真是个称职的先生,哪怕喝醉了,都没忘记让她默诗文。

    花微柔仿佛又回到了幼时,她乖乖的在凌晏如面前默了几篇他指定的诗文,可到底真不是孩子,默的自是比幼时快上许多。

    她默好后将这些纸张呈给凌晏如,凌晏如伸手接过后,检查了起来,过了一会,赞许道:“不错,默的比之前快,且字迹要比以前好上不少。”

    花微柔听到这夸赞有些心虚,若是云心先生知道如今的她不是幼时的孩子,怕是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夸她。

    凌晏如翻看着最后一篇诗文,开口道:“将你前些日子背过的《采薇》再给我背一遍吧。”

    花微柔乖乖点头,便背了起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最后两句凌晏如和花微柔同时出口,一如幼时在柳树下那般。

    凌晏如看着面前的花微柔,似是想到了什么,轻声道。

    “只希望多年之后,你仍能唤我一句‘云心先生'。”

    花微柔闻言愣住,仔细想想,在南塘时,他那时确实过不了多久就要返回宣京了,原来,那时的他在离别时未说出口的话,竟是这句吗?

    仅仅只是想,在相遇时,让她再唤他一句‘云心先生'吗?

    花微柔认真回应道:“会的,再相遇时,我会唤您云心先生的,且会一直唤。”

    “以后的岁岁年年,无论发生什么,学生都会陪在云心先生身边,陪您一同走下去,无论是好是坏,学生会陪您一同承担。”

    这下轮到凌晏如愣住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有人跟他说,会陪他走下去,会跟他一同承担。

    他看向面前的少女,只觉心中忽暖,也认真回应道:“好,我信你。”

    一句陪你,一句信你。明明再简单不过的话,在此刻却是显得弥足珍贵。

    花微柔笑道:“时候不早了,学生待会吩咐膳房去煮碗醒酒汤给云心先生,先生早些歇息吧。”

    她知道,凌晏如定是不会答应一个孩童陪他一同饮酒,既如此,便让他早些歇息,省的明日早起头疼。

    凌晏如点头道:“也好,时候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

    花微柔点了点头,便出门朝身旁的小厮吩咐膳房煮碗醒酒汤,吩咐完她便回房就寝了。

    次日,凌晏如醒来时揉了揉眉心,便想起了昨日把花微柔当成小孩吐露心声的事情。

    随之想起的,还有少女的承诺。

    ‘以后的岁岁年年,无论发生什么,学生都会陪在云心先生身边,陪您一同走下去,无论是好是坏,学生会陪您一同承担。'

    想到此,凌晏如轻轻一笑,摸索着腰间的莲花玉佩。

    微柔,普天之下,也唯有你,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于他而言,从一开始便是不同的。

    彼时虽非是男女之情,但他从来待她便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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