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达芙妮怀抱着一个陶土花瓶前进。
日出前的森林白雾蒙蒙,光线昏暗,不辨路径,四周更是安静得诡异。达芙妮知道她的目的地在靠海那侧,便循着遥远的浪涛声前进。她时不时低头看一眼花瓶中的花束,再三确认它们没有散开掉落。
毕竟这捧花来得不容易。
阿波罗会在日出前后出现,然而这个时间点有些棘手--许多花朵在日车堪堪登上天际时根本来不及盛开。身为盖亚的女儿,她固然可以施个小法术让花瓣提前舒展,但最后她选择了更劳心费力的方案:
达芙妮捧着夜光石英在外游荡了半夜,只为寻找在夜间绽放的美丽花朵。
希望阿波罗能察觉这份苦心。
拍击海崖的潮声终于逐渐清晰,有节律的一声又一声。离目的地更近了,达芙妮胸腔内原本与海潮拍打对上的鼓动声越来越急促,再也合不上拍子。
然后她看到了皮同骸骨的轮廓,几乎同时听到了人声。
她立刻退回树荫里,借着灰白色的天光朝声音来源张望。十来个士兵警戒地看着四周,保护性地围在两个青年身边。那两人面貌相似,大约是兄弟。他们的身份颇为高贵,即便四周晦暗也看得出身上的斗篷使用了昂贵的染料。
他们都是凡人,应该便是阿波罗所选定的信徒。
达芙妮不想给计划增加变数,便继续藏身林荫,打算等阿波罗现身后再做行动。
晨雾几乎散尽,赫利俄斯随时会驾驶着日车从地下一跃驰上天幕之上的轨道。兄弟其中一人低声质询:“快要日出了,还是什么都没发生。你确定那真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离奇梦境?”
年纪更小的那个摇头:“我确实在梦中收到了宙斯与勒托之子的神谕,命令我与你在今日日出之时到这里听命。”
另一人还是心怀疑虑,勉强让步说:“好吧,如果太阳彻底升起后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就立刻回城。这山崖荒僻无人,海风强劲,空气中还有奇异的腐臭味,待太久的话对健康无益。”
语音未落,强光从天而降,瞬间将所有人的视野涂抹为一片无垢的白。神圣的光辉将夜晚的最后一丝余韵燃尽,就连空气都像是无法承受庞大存在的降临,顷刻变得稀薄而炽热,每一缕流动狂走的疾风都在证明来客的身份,唤起敬畏的本能,催促见证者臣服。
凡人们匆忙低头,避免直视神明,有的更是承受不住压力直接跪伏在地。
阿波罗此刻释放的威压比救下她时要强悍数倍,达芙妮也感觉有些吃力,抱紧了花瓶挨在树上支撑身体,免得失手摔脱一整夜的成果。
“我名阿波罗,”奥林波斯神动听的嗓音平静却隐含威慑力,“万神之王宙斯是我的父亲,黑衣的女神勒托是我的母亲。特罗非尼乌斯、阿伽墨得斯,弥倪安斯之王厄耳癸诺斯的子息,正是我命令你们来到帕纳塞斯山的此地。”
达芙妮基本适应了强光,眯缝着眼睛偷偷看去,正好见到这对凡人王子被念出名字时,脊背一下子僵硬。
这个光效拉满的出场简单、直接且有效,不管阿波罗接下来要吩咐什么,这对兄弟都不会有勇气拒绝。她不禁怀疑阿波罗很可能早就在近旁了,只是故意挑了个有冲击力的时间点现身。
“辉光灿烂的宙斯之子,您有何吩咐?”
“我的视线解读命运编织的纹样,我洞悉未来,并从未来之中看到现在与过去。此地名为德尔菲,曾经被蛇怪皮同占据。如今我已将巨蟒诛杀,此地的泉水与土地将供养我在大地上的又一居所。”
达芙妮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蛇怪用石块垒砌的巢穴、皮同的尸骸,还有原本遍地的树桩枯木都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剩下的只有巨木环合的一大片空地。覆盖岩面的土壤略显湿润、没有杂草,证明这里的每一寸都被翻整净化过,以确保巨蟒的毒液和吐息全都被彻底抹消。
而这所有的变化,都是刚才阿波罗降临的眨眼间发生的。
净化的权能。
她垂眸,脑海中又浮现出压在忒尔福萨之泉上的那堆巨石。
“我将在此建造恢弘瑰丽的庙宇,用以向凡人下达预言。”阿波罗说着,徐缓以自身脚步丈量林中的空地。不可思议的是,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在地面留下笔直的、宛如巨大刻刀经过的深痕。
首先是神庙门前的广场轮廓。
“凡人信者将携带牛羊与香料的供奉来德尔菲寻求神谕,他们来自深色大地的各个角落,不论是多山的伯罗奔尼撒、丰饶的克里特、我降生的德洛斯岛,还是更远的欧罗巴之地,亦或是被洋流包围的万千岛屿,我预言的威名将会传遍各地。”*
而后是面向宽阔海面的巍峨大殿。
“无论是君王或是平民,做出重大决断前他们都将前来请求我的指引。”
再是侧旁的附属建筑物。
“而对献上祭品之人,我将在德尔菲的神庙中经由选定的凡人之躯降临,用她们的口舌赐予准确无误的谏言。”
“特罗非尼乌斯、阿伽墨得斯,我将建造这座庙宇的任务交给你们。如果你们尽职尽责,那么你们的名字将会与它一同存续,被后世铭记。”
阿波罗收声驻足之时,地面已经可以清晰辨认出神庙群落的雏形。
这就是“奠基”。
片刻满溢着惊惧与敬畏的寂静。而后两位王子鼓起勇气,扬声称颂:
“是,谨遵您的吩咐!”
“赞美您,光辉的勒托之子!”
阿波罗淡淡颔首:“回弥倪安斯做准备吧。我会护佑你们一路平安无阻。”
凡人们战战兢兢地离开了。茂林之外,日车已然升上天空,将海面再次点亮成澄澈浓郁的蔚蓝色。阿波罗似乎被这晨间海崖的景致吸引,转过身去。还在树林中的达芙妮便只能看到他一个背影。
深紫色的披风自他肩头垂坠而下,昂贵织物边缘点缀的金属丝线和宝石闪闪烁烁。达芙妮不禁伸手挡了一下反射到眼睛里的光。然而更夺目的始终是神明自身。
哪怕是晨曦的光辉,都无法胜过海风带起他融化金子般的发丝时,那仿佛拥有生命的流动光彩。从象牙色的无袖短袍中露出的双臂与双腿修长却也线条分明,兼具美感与力量。他的皮肤比石像更细腻无瑕疵,在阳光下仿佛裹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却也因此充溢着非人气息,无时不刻昭示着他是不死不灭的神明。
同样来自日车的星点金光穿过枝桠洒在地上、落到达芙妮身上,她抱着花瓶欣赏了片刻阿波罗观海的画面,罕见地找回了一点上辈子举起相机捕捉动人画面的那股冲动。
只是这个世界没有相机,她也不能只当个画卷外的看客。
想到这里,达芙妮收敛心神,却立刻遇到下一个难题:什么时候走出去,她才不会破坏此刻的气氛打扰到阿波罗呢?
正踟蹰着,阿波罗蓦地回首,直接朝她所在的方向看来。
她下意识抱紧花瓶,不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向前一步走出树荫,也走进明亮温暖的晨曦。
阿波罗怔了一下。
也许是没想到她会实诚地抱一整个小臂长的中号花瓶出现。
“赞美您的神迹,”达芙妮谦恭地低下头,“执掌神谕的银弓之神,我遵循与您的约定,带着向您进献的鲜花而来。”
在良夜绽开的洁白花朵上还沾着夜晚的露水,但就在她说话之间,晨曦女神晶莹的泪滴在日光下逐渐消散。达芙妮抬眸悄悄瞥阿波罗一眼,视线与他恰好相碰。
没来由地,她觉得他不仅看到了消失前的夜露,也连带领会了这些花朵被采摘下的时间。
阿波罗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却似乎变得柔和。但那不过瞬息,她立刻觉得那可能是晨间柔和光线营造出的错觉。
“你进献的鲜花我收下了,作为奖赏,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
达芙妮困惑地眨眨眼。奖赏?她好像只是守信前来而已。但这样正好。
她做出鼓起勇气的表情,也确实深吸了一口气,吐出至关重要的词句:“司掌疾病与康健的阿波罗,我向您许愿,我恳请您治愈我无法使用水泽之力的缺陷。”
她说出“许愿”这个词语的时候,脑海深处像猛地扎进一根极细的针,激起发麻的轻微刺痛。
“如果那确实是疾病,在我为你治疗皮同留下的伤口时,它就该消失了。”
闻言,达芙妮有些惊讶。没想到阿波罗当时直接给了她一个等同万灵药的圣光疗法。
“那……”她咬住下嘴唇,表露出这种情况下该有的失望,适时陷入沉默。
也该到了。她想,同时努力牵起嘴角,双手捧着花瓶举得更高一点:“我本就没有资格获得多余的奖赏,您收下这些鲜花就是最好的嘉--”
阿波罗嚯地抬眸看向天空,身形一闪,瞬间与达芙妮拉开距离。箭无虚发的银色神弓同时现形,他作势要拉弓,又硬生生忍住,冷声喝道:“厄洛斯!”
爱欲之神愉快的轻笑响起又消散,像滑过耳廓的柔风,察觉他经过时,他的形迹已然难以追踪。
一声清晰的弓弦弹响令空气震颤。
阿波罗再度闪身回避,停下时看向自己胸口,疑惑地拧起眉心。
“你能够闪避我的箭矢,但其他人可做不到。”
金发神明的瞳仁骤缩。
他僵住不动,没有转头,好像那样就可以逃避唯一可能的答案。然而丝毫不给他充分理解现状的时间,达芙妮站立的位置重物哐当坠地,陶器碎裂时发出清脆的哀鸣。
侧眸看去的时候,阿波罗看到的是少女胸口一截正在飞快化作金色尘埃散逸的箭矢尾羽。仿佛藤蔓抽芽,又像是坚冰化水,爱神的金箭在他眼前深深扎入达芙妮的血肉、而后与她融为一体。
中箭那瞬间她的表情是空白的。
然后,她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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