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芙妮和阿波罗又不欢而散。
她没回石屋, 继续漫无目的地在山谷中游荡。这十多日她做的最多就是一边散步,一边斟酌之后该如何行事。雨后的上午,树下尽是一簇簇成群窜头的野花和蘑菇, 她看着它们,心头居然浮现一丝古怪的寂寥。
穿过一片雏菊丛, 她再度回想起阿波罗离开前看她的眼神。与其说恼怒, 不如说是面对无可理喻之物的茫然。
她是不是对阿波罗太苛刻了?对方毕竟是不知卑微为何物的神明, 稍稍让步,和之前那样柔和圆滑地诱导他做出行动才是上策。也许不知不觉间, 她也终究被金箭影响, 在阿波罗身上投射了些许不必要的期待。
达芙妮不会渴求完全的对等与尊重, 更没必要因为不被理解而烦躁。
想通别扭感觉的来源,达芙妮立刻决定调整策略:下次见面时, 她不妨稍微放出一些示好的信号。真的把阿波罗气跑乃至得罪透了就得不偿失了。然后是如何推进下一步……
厄洛斯的任务分为两部分:令阿波罗爱上她,随后抛弃他、令他因爱而不得而心碎。此前她很少具体地思考要如何实施第二步,因为在金箭影响下, 即便只是做假设也颇为折磨人。可现在阿波罗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心情再酸楚,她也必须开始筹划。
她可以在阿波罗认真起来时便果断抽身而去,也可以先给他温柔的幻觉,等他沉溺其中后再让他明白一切都是虚妄。很难说求而不得与得而复失两者中哪个更残忍。
仿佛感应到她的心情,午后云层聚拢,又开始淅淅沥沥地降雨。达芙妮躲进一个山洞,抱臂看着雨丝从岩石上如水晶帘幕淌落,思绪又不知不觉跑远:
令她最担忧的不确定因素是阿尔忒弥斯。
眼下女神勉强接受了阿波罗对她的庇护, 然而一旦达芙妮表露出想要摆脱阿波罗的意愿, 阿尔忒弥斯又会如何行动?
达芙妮闭了闭眼, 打了个寒颤。如果厄洛斯错过带她离开的最佳时机,阿尔忒弥斯很可能会如那日离开时所宣告的那样,替阿波罗杀了她。到了那个地步,相比阿波罗,狩猎女神可能更为危险。
当感情骗子就罢了,还可能负工伤甚至再死一次,她还真是接受了个难度高到离谱的任务。
“盖亚之女。”
身后忽然传来嗓音。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险些被洞窟地面绊倒。
身披大兜帽斗篷的老者扶住她,语声流露出些微无奈:“是我出现得太突然,吓到你了。”
原来是帕纳塞斯山山神。这山谷依然属于祂的地界,山神一如往常神出鬼没也算合理。
“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共同的母亲想见你。”
达芙妮愕然:“盖亚……想见我?”
山神转身往山洞幽邃处走去:“跟我来,别跟丢了。”
不可思议的是,岩窟构造随着山神每一步行进而改变,达芙妮只看了两眼就有些头晕,立刻压低视线紧跟着老者。走了大约二十步,山神驻足:“剩下的路只能你独自走。盖亚并不打算见我。”
达芙妮向老者道谢,拢紧披肩,沿着只容一人的狭窄窟道前进,没走几步,就倏地闯进一个开阔空间。她尚未看清四周环境,就已然用身躯感受到了庄重而温柔的气息。
这应当在极深的地下,周围都是泥土,却并不昏暗,四周漂浮着柔和的细碎光点。
“达芙妮,我的女儿。”与记忆中那声叹息同样的嗓音响起,在洞窟中回荡,那震动与耳膜的共鸣莫名令她怀念。
“这应当是你我第一次见面,我已然习惯隐藏起姿态,因此你看不见我。但不论是此刻,还是从前、未来,我都未曾停止注视着你,正如我始终注视着所有自我孕育而出的生命。”
“盖亚。”她不由自主低低回应,却无法自如吐出“母亲”的音节。
大地女神柔声笑了:“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孩子。不论你的灵魂来自何处,你确实经由我孕育才获得这具形体,于我,你就是我的女儿。”
“您--”她骇然收声,无法再多说一个单词。盖亚知道?!
“若非我同意,厄洛斯怎能如愿?你也应当知晓,自卡俄斯中成形的也有一位名叫厄洛斯的神祇。爱欲的本源即为繁衍,正因有延续的欲望,才有创造与新生,也带来争斗与死亡。原始爱神厄洛斯与原始命运阿南刻同为世界运行的基石,厄洛斯自身的愿望逐渐成为祂的阻碍,因此祂将意志与人格的绝大部分剥离,沉入环绕我的洋流深处,直至它们被乌拉诺斯坠落的欲望之根惊动,从浮沫中以同样的名字诞生。那便是你所知晓的厄洛斯。”
盖亚为什么要对她解释这些?她茫然地倾听下去。
“虽然微弱,但厄洛斯为了捉弄勒托之子,请求我接纳你的灵魂、以某株无名的绿植为根源为你塑造身体时,原始爱神也向我送来了首肯的意愿。因此我同意了。”
“您的意思是,达芙妮要扮演的角色并没有那么简单……?”
盖亚语声慈和:“你不该知晓那些。”
她忽然感到毛骨悚然,更多的却是困惑:“如果有更为宏大神秘的内幕,您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当你被勒托之女追逐着奔跑过大地,我听到了你内心的悲叹。我想,我的孩子们都该有选择的自由,”盖亚停顿片刻,“更何况,我触碰过你的灵魂,你灵魂的颜色十分独特,我因此对你……也许有些微不必要的怜悯。孩子,我想说的是,你随时可以退出厄洛斯的计划。他其实并不那么在乎每一桩恶作剧成功与否。”
“可原始神……”
“如果注定要发生的,那么不管你怎么选择,都不会有改变。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意愿。”
她不知所措,话语磕绊了一下:“我……我这具躯体的寿命十分有限,如果不完成爱神的委托,我就会真正死去。”
盖亚轻轻叹息:“即便相比其他儿女,你的生命相对短暂,但如果那是你所渴望的,你依然可以使用这具躯壳,在这个世界度过一段平静的生活。”
“您所说的短暂……是多久?”
盖亚思索片刻,答道:“以凡人的基准来计数,大约十年。”
未曾设想的可能性伴随着大地女神的话语在她面前成型。
卡珊卓的人生在某个全新机遇的良好开端突然终结,她理所当然地心有不甘,因此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厄洛斯的提议。死亡与新生的可能性摆在两边,即便获取新生的过程危机重重,大多数人还是会选后者。她也不例外。
可如果天秤的另一端并不是死亡呢?
她完全可以选择退出,逃离厄洛斯导演的这出荒诞闹剧。那样她就再也不用担忧惹怒阿波罗,更不用为阿尔忒弥斯可能射出的穿心一箭恐惧。她可以想办法熬过金箭的有效期,用这具不会衰老的身体以想要的方式度过近十年的时光。
真的可以吗?
※
阿波罗做出的第一个预言的指向明确,奥林波斯雪顶之上的宫殿即将迎来新的神明。
牛眼的赫拉当即命令侍奉她的宁芙们搜寻各地的洞窟,竭力寻找怀有宙斯子息的宁芙和女神,目前一无所获。阿波罗密切关注着天后的动向,甚至做好了从赫拉又或是阿瑞斯手中救走神子的准备。倒不是他有多希望多几个异母弟弟,只是他们能否登上奥林波斯获得宙斯认可于他而言至关重要:
必须见证自己做出的前三个预言成真,他才能彻底掌控预言权柄。
虽然情势并没有紧张到令阿波罗分|身乏术,在这时候他还每过几日就去见一次达芙妮,他都给不出什么能让自己信服的解释。
他还不至于无法察觉自己的异常。更不用说达芙妮现在对他的态度称得上狂妄无礼,见她只会徒增不快。如果不是环伺在石屋近旁的渡鸦在他离去后总会捕捉到压抑的抽息,他几乎都要相信达芙妮早已经摆脱了金箭的效用,只是在恶毒地折腾他。
而最无可理喻的大概是他自己,明知等待的不是鲜花和微笑,依然一次次回过神时已经到了那座石屋外。
这似乎是降生以来,阿波罗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能为力:就像隔着幽壑与洋流看着对侧的一颗小石子滚落陡坡,没有风也没有推手,它坠落得无缘无故,他只能看着它摔进谷底,等待它碎成齑粉四散。
阿波罗无法理解达芙妮在计较什么。只要她开口,他就会容许她回德尔菲。如果她和刚刚中箭时那样对他,他不介意对她态度更好一些。她偏偏要装哑巴,不然就和昨天那样,拿可笑的花朵占卜和软绵绵的话来刺他。
现在这样谁都不痛快。
慷慨、而非苛刻才是他的本性,但他也很难说清楚,为什么要和一个宁芙这样无意义地置气。
有些时候,阿波罗甚至想要干脆投身洪流。反正他不死不灭,哪怕真的是厄洛斯的陷阱,她一个弱小的宁芙又能够对他造成多少伤害?
而后,阿波罗就会回忆起预知幻象中那烈火焚身般的焦灼,以及厄洛斯恶作剧得逞的笑声,他便为自己竟然产生那样软弱的想法而难堪得恼怒起来,甚至想要将那一串念头揪出来彻底毁灭。
阿波罗烦躁地驻足,定神打量四周。他不知不觉走进了德尔菲的深林,草木的轮库有些陌生,是他没有留意过的路径。向前两步,拨开横斜的枝桠,他的神色微变:眼前赫然是那口受诅咒的水潭。
正好。德尔菲神庙建成,赫拉又忙于寻找神子下落,眼下就是净化水泽的最佳时机。
阿波罗弯弓搭箭,箭矢尖端凝聚起澄净的光辉,直指水潭正中。
他松开弓弦的动作蓦地顿住。
只是随意一瞥间,水中蛊惑观者的幻象闯入他的视野。
凝滞只有瞬息。阿波罗随即重新蓄力,瞄准水潭不祥气息最为浓厚的位置。
弦音弹响,洁净的银箭划出凌厉的光弧,利落扎入水波。
咔嚓,数声仿若镜面碎裂的清脆哀鸣。一股无形之物尖啸着升腾消散,近旁林木难以言喻的闭塞感也眨眼间消散。诅咒解除。
阿波罗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手持银弓,再度望向水面。
一箭惊起的涟漪逐渐平复,变得比之前更像镜子的水面忠实地映出天幕的高远蔚蓝,水中的身影也蒙上一层青蓝色。
只有他,没有第二个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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