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墨斯踏入奥林波斯的金色殿堂, 向穹顶下方的雷霆之座行礼:“父神,您有何吩咐?”
这么说着,众神使者转向宙斯身侧的银色宝座, 朝着赫拉欠身致意。赫拉看他一眼, 居然一收下巴做了回应。
赫尔墨斯有些惊讶, 面上却没有露出任何端倪。
在宙斯与其他女神结合诞下的众多神子之中,赫尔墨斯算是对天后威胁较小的那个,他平日里也有意避免与天后发生冲突。然而他承担了不少为宙斯的风流韵事善后的棘手任务,赫拉对他的态度终究不可能热络, 大多数时候她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就算尽到礼貌了。
神王天后一同传召赫尔墨斯,赫拉还罕见表露出对他的重视,足以表明他即将接受极为紧要的任务。欺诈之神心念电转, 已然有了许多个猜想。
宙斯状似轻松地道:“你应当留意到了刚才自德尔菲升起的光柱。”
赫尔墨斯翠绿的眼眸机灵地闪了闪:“当然, 深色大地的每个角落恐怕都注意到了这光辉。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正想请您为我解答疑惑呢。”
身为旅人的守护者,赫尔墨斯的耳目遍布四方,对于德尔菲发生了什么他不可能真的一无所知。宙斯并未点破赫尔墨斯卖乖的举动, 就着话头说下去:“新的神祇诞生了。预言权柄自阿波罗转移到了那位新神身上。”
赫尔墨斯这回真的有些惊讶了。
光柱确然是新神降临的象征,但看到那光辉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阿波罗可能又悄然庇护了一位神子。
阿波罗近来在名为特洛伊的城邦多有动作,这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赫尔墨斯甚至知道金苹果的裁决结果背后有不止一位神明插手。但他并未将这些事与预言权柄联系起来。
赫尔墨斯不会轻易下注,因此当时并未加入赫拉、雅典娜与波塞冬对宙斯的反叛。但这不妨碍赫尔墨斯认为, 阿波罗受命去为特洛伊修城墙是倒霉受牵连。所以阿波罗想介入帕里斯的裁决, 委婉地阻挠一下父神羞辱赫拉与雅典娜,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至于阿波罗的第三个预言, 奥林波斯众神都心里有底:他失落的爱人会回到他身畔。
但名叫达芙妮的宁芙并未复生, 预言理应没有实现——
赫尔墨斯蓦地眯起眼睛。他留意到了此前没考虑过的全新可能性。下一刻, 宙斯的话语应证了他的揣测:
“新的预言之神与你也算是旧识,名为达芙妮丝,曾经是河神拉冬之女达芙妮。”
“那是怎么一回事?”赫尔墨斯好奇地追问。
宙斯不打算详细解释内情:“此番预言权柄交接是原始爱欲与原始命运角力的结果。由达芙妮丝接掌预言权柄是相对较好的结果。”
神王的措辞意味深长。“相对较好”意味着这样的局面并非宙斯一手筹划,至多避免了更糟糕的局面。也是,若非情非得已,赫尔墨斯很难相信宙斯会坦然接受阿波罗失去预言权柄,更不用说容许与奥林波斯众神无深厚血缘关系的新神掌控接手。
那可是足以左右凡人乃至神明举动的预言权柄!
能让拥有智慧之眼的神王吃亏的存在不多,赫尔墨斯立刻打定主意,要悄悄将这重大变动背后的秘辛刨根问底。如果他都被蒙在鼓里,那可太不像话、太愧对他信使的身份了。
心里这么想是一回事,怎么表现则是另一回事,赫尔墨斯恭恭敬敬地提议:“若您允准,我愿意代表奥林波斯向新的预言之神友好致意,欢迎祂加入我们。”
万神之王庄严点头,他侧首与赫拉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说道:“告诉达芙妮丝还有阿波罗,天后愿意见证并祝福他们的神婚。”
赫尔墨斯眼神闪了闪,他都有些想为父神喝彩了。
阿波罗自降生就极受宙斯器重,相比性情桀骜的战神阿瑞斯,他对宙斯向来还算恭敬顺从。达芙妮是他的心结,由婚姻之神见证的婚姻能让阿波罗得偿所愿。而借助与阿波罗的婚姻纽带,要慢慢拉拢达芙妮丝也变得容易不少。
更不用说,宙斯还能借此卖天后一个面子——盛大的婚礼是赫拉展露婚姻家庭女神威严的好机会。而谁都知道,自从那场叛乱之后,赫拉与宙斯的关系就极为紧张。
瞬息间理清各方得失的同时,赫尔墨斯颔首应道:“我一定转达。”
“赫尔墨斯,我忠实可靠的孩子,迈开你迅捷胜风的步伐赶往德尔菲。奥林波斯的使者理应是首先到场问候新神的那个。”
“是,谨遵您的吩咐。”
赫尔墨斯确实是最早抵达德尔菲的神明。
光柱已然消散,但帕纳塞斯山靠近德尔菲那侧依旧笼罩了一层淡金色的细碎光尘,在半空中俯瞰如梦似幻。德尔菲神庙的祭司们与恰好前来供奉的凡人目睹神迹,有欣喜若狂的,也有惶恐不已的,但显然没人能弄清楚神庙深处发生了什么。
赫尔墨斯轻快地飞掠半空,却蓦地停住。
神庙群落最高最神圣的那片区域散逸着极为强劲的神圣气息。仅仅饮下仙馔密酒,通过这条途经成神绝无可能拥有此等威压。
出于谨慎,也亲善之意,众神的使者没有贸然闯入,而是清声说道:“德尔菲神谕的新守护者、尊敬的达芙妮丝,我,赫尔墨斯,代表奥林波斯之上的万神之王而来,向你致以最诚挚的祝贺与问候。”
“欢迎。”
随着语声响起,赫尔墨斯感受到神圣气息收敛,他的面前开辟出了一个可供降落的缺口。黑发绿眸的神使于是自天空降下,顺着无形的指引落到静立着月桂树的庭院。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反季开花的月桂,而后是树下并肩的两道身影。
其一当然是阿波罗,另一位则是红发灰眸的女神,赫尔墨斯降落时,她原本正在用手巾擦拭着阿波罗的脸容。这是个亲密的小动作,赫尔墨斯无端感到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察觉赫尔墨斯降落,阿波罗将手巾从她那里抽走,神色淡淡地看向他,颔首算是打招呼。
赫尔墨斯注意到手巾染血,心头一惊:能让阿波罗受伤的力量并不多。
但他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容陌生的女神身上。她的外貌与赫尔墨斯记忆中的金发宁芙很难联系起来。然而,当她笔直地看过来时,赫尔墨斯又模模糊糊地抓住了一些熟悉的特征,很难准确形容,也许是她不露怯的、带了一点探究的灵动眼神,也可能是其他微小的表情习惯。
总之他立刻确认了,这就是当初那个大胆的宁芙。
“好久不见。或者说,这是我们第一次以这种面貌见面,”赫尔墨斯友好地笑起来,以熟稔的态度自然拉近距离,“我还能叫你达芙妮么?还是说,你更希望被称呼为达芙妮丝?”
“好久不见,赫尔墨斯,”预言之神侧头与阿波罗短暂对视一眼,“达芙妮与达芙妮丝都是我的名字,以任一称呼我都无妨。”
赫尔墨斯顺着话头寒暄了几句,而后转入正题,先转达了奥林波斯众神的友好问候,而后便是赫拉见证神婚的意愿。
“请代替我向万神之王以及天后表达谢意,”达芙妮丝话锋一转,“但我还需要一些时日熟悉职责,也有必要向凡人们解释为何他们寻求神谕的对象改变了,所以婚礼的事并不急,之后可以另寻时机慢慢商议。”
赫尔墨斯讶然看向阿波罗。金发的勒托之子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有不自觉攥紧手巾的手指泄露了真实的心绪。
“不急。”阿波罗与赫尔墨斯眼神相碰,强调般地吐出短句。
赫尔墨斯的眼神在达芙妮丝和阿波罗之间打了个转,体贴地没问下去,转而调侃道:“达芙妮,当初我对你的承诺依然有效,哪怕你在婚礼前夜后悔,只要你召唤我,我就会协助你逃走。”
阿波罗闻言抬起眉毛,质询地看着达芙妮丝。他显然对于当初赫尔墨斯与达芙妮的赌约和奖赏半点都不知情。
赫尔墨斯冲她眨眨眼:“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达芙妮丝尚未作答,天上又飞来一道金光。原来是阿尔忒弥斯架着鹿车赶到。她大约也在看到光柱后立刻奔赴德尔菲,只是鹿车脚力逊色于赫尔墨斯,此刻堪堪抵达。
狩猎女神从车架上一跃而下,快速扫视四周,对状况大致有了把握。而后她反复把阿波罗全身上下看了几个来回,确认他并未受太大伤害,这才看向达芙妮丝。
她眯了眯锐利的蓝眼睛:“我们见过面吗?”
阿波罗嘴唇微分,像要代替达芙妮丝回答。但她已经以行动作答:只有须臾,但预言之神的身形与容貌都发生剧变,变幻为金发绿眸的宁芙模样。
狩猎女神难掩错愕,旋即盯住弟弟,眉头紧蹙着低语:“第三个预言实现了……?”她挑了挑眉毛,没什么起伏地问阿波罗:“你都瞒着我做了什么?”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阿波罗说着,就引着姐姐往殿室内走去。
赫尔墨斯注意到,阿波罗入内之前并没有和此前一样与达芙妮丝做眼神交流。他不禁兴味盎然地偏了偏头。
月桂树下一时间就只剩下达芙妮丝与赫尔墨斯。
片刻冷场后,赫尔墨斯主动出声,语调比刚才明显更随意,像是借此强调之后所说都是与奥林波斯立场无关的闲话:“听说达芙妮的遭遇后,我也一度想过,是否是我当初给你选择的余地,你才会追随狄俄尼索斯并最后以那种方式消逝。”
“我反倒很感谢你那时让我做选择。”达芙妮丝摇摇头,没有多解释。
赫尔墨斯并未挖出更多内情,对此也不在意,只笑着说:“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就彻底不用担心承担什么责任了。”
停顿片刻,他飞快朝殿宇内部瞟了一眼:“我很想知道你和阿波罗是如何走到这步的,但听说水面之下有不得了的存在互相博弈,所以我猜你有许多必须保守的秘密。”
“你想知道什么?”
赫尔墨斯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
“谁不愿意与众神使者搞好关系呢?”达芙妮丝反问,眨了眨眼,“但你也明白的,有些事实比什么都要昂贵。当然,局内人及时的援助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无异于合作的邀请。虽然具体合作的内容还含糊不清。
赫尔墨斯眯起眼睛,显得颇为愉快:“我很高兴你也这么认为。不过可能要留到下次了,我差不多该回去向父神复命了。”
顿了顿,他压低声音,半真半假地说:“如果遇到什么,放心呼唤我,在及时赶到这方面,我比阿波罗还要更胜一筹呢。”
达芙妮丝失笑,目送神使轻盈地飞走,再一回身,阿波罗正站在台阶顶端看着她。
她向他的身后张望,又不甚熟练地用神识感受四周,没有找到阿尔忒弥斯。
“阿尔忒弥斯已经离开了。”阿波罗没什么起伏地说道,一步步走下来,“她让我给你带话,原本她应该射你一箭,兑现当年她的承诺,若你敢玩弄我的心意,她就会杀死你。但你已经死不了了,那就那么算了。”
“……”
阿波罗唇线松动了些微:“她开玩笑的。”
“这种幽默感有些难懂。”
他到她面前,轻轻地将落到红发间的月桂花挑拣出来,口气很淡:“赫尔墨斯的承诺?”半拍停顿,他又抛出一问:“婚礼的事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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