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珊卓坐在水边, 听身畔的宁芙姐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交代近况。时间在宁芙生命中留下的印迹轻而缓,水泽仙女不会老去,拉冬的女儿们看上去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初时她们还有些羞怯, 没过多久就恢复了以前对待小妹妹的态度。
就仿佛达芙妮不曾离开过。
只是相较她离开阿卡迪亚那时候, 与拉冬一同生活的女儿们消失了几个——有嫁人离开的,也有如绪林克斯那样拒绝神明的求爱变为芦苇的。宁芙们默契地将更为悲苦的事三言两语带过,没有追问达芙妮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只顾着叽叽喳喳地向卡珊卓描绘她错过的琐碎而有趣的日常。
姐姐们最在意的当然不是这些琐事,没说几句, 就会有宁芙忍不住询问与阿波罗有关的各种事:他是不是和传闻中那样不好接近难以取悦, 私下里是什么样的, 是怎么与她相爱的,诸如此类……
卡珊卓挑拣着回答,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水泽边的林地深处。
欢迎宴会过后,拉冬就与阿波罗一同进树林里散步去了, 说是要给勒托之子展示他近来新修葺的莲花池。即便在筵席上, 卡珊卓与阿波罗的交流也十分有限。阿波罗对拉冬和河神的其他子女倒是十分礼貌, 弄得他们颇有些受宠若惊。
但是细心的旁观者不难发现, 阿波罗和卡珊卓几乎没有直接和对方交换过只言片语。他们始终待在一处, 轮流参与对话, 与彼此以外的第三者互动,乍一看似乎并无异状, 再一揣摩就会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诡异到了极点。
卡珊卓猜想姐姐们都注意到了这点, 只是她们体贴地没有点破。
而后终于,意料之中的提问抛了过来:“你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呀?”
卡珊卓眼神闪了闪,轻声答:“还没定。”
片刻兼具惊讶与探究的沉默过后,拉冬的长女墨托珀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那么之后你打算在哪里建造神庙?除了德尔菲, 你总该有自己的圣地。”
“不如就在这里吧!”
“不行,那样给父亲的供奉就会减少。”
“那怎么可能?求神谕的人会顺带给父亲供奉呀……”
拉冬走过来的时候,河神的女儿们正在认真讨论达芙妮的圣地选址问题,她们并没有因为父亲到来而止歇的意思,反而开始征求拉冬的意见。
河神无奈地压下眉毛,轻拍卡珊卓的手臂:“勒托之子想多欣赏一会儿莲花。”他没再多说什么,但潜台词显而易见。长姐墨托珀与卡珊卓视线相碰,眨了一下眼睛。
卡珊卓起身:“我还没见过新的莲花池,我也去看看。”
姐姐们和父亲的目光黏连在她背上,等她稍走远一些,他们大约就会压低声音,担忧地交流对于她与阿波罗感情状况的看法。
卡珊卓没有立刻到水池边去,反而在树林边缘晃荡了片刻。她就地取材,用白色小雏菊编花环。编花环的技巧随达芙妮的那具躯体一同消失,如今只剩下模糊的感觉,她手生失败了一次,才终于勉强完成了一顶雏菊冠冕。
将这小礼物藏在身后,卡珊卓朝林木深处走去。
她能感觉到阿波罗的位置。正如阿波罗也清楚她在近旁徘徊逗留了好一会儿。
她还不至于乐观到觉得他会因为一个花冠消气,不仅如此,恐怕他会以为她在踟蹰是否要去找他。
念及此,卡珊卓不由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如拉冬所言,阿波罗站在盛开着各色莲花的池塘边,她靠近也没回头,仿佛沉浸在了眼前宁静的景致之中。
卡珊卓怀疑如果她不出声,他就会一直站着这里。
“阿波罗。”
金发神明没有不说不动。
她抿唇,捏紧花环,没控制好力道,不小心把编织到一处的花茎掐断了。白色的小雏菊登时散落在脚边。她抽了口气,看了看花环的残骸,又看向阿波罗静止的背影,嘴唇轻轻颤抖了一下,话语脱口而出:
“我们要冷战到什么时候?只有小孩才会一生气就拒绝和对方交谈。”
阿波罗嚯地回头:“是谁先——”
反驳戛然而止。他看着她怔住。
卡珊卓的脸色却愈加苍白。为了顾及河神父亲和姐姐们的心情,她眼下使用的是达芙妮形态的样貌。阿波罗的反应就像一根扎进疤痕下方肉里的软刺,唤起原以为已经愈合的疼痛。
她摸了摸脸,扯起嘴角:“对着这张脸,你愿意说话了吗?”
阿波罗有些慌乱,不禁上前半步:“卡珊卓……”他踩到一枝雏菊,视线下移,终于注意到了不成样子的花冠。他错愕地盯着沾了泥土的白色小花,喃喃:“这是给我的?”
说话间他湛蓝色的眼眸剧烈闪动,透露出几近恼恨的情绪。
“因为我不愿意再先让步,你就宁可把本来要给我的东西毁掉?”
卡珊卓脑海中嗡地一下,像某根弦紧绷到极致断裂发出哀鸣。她改换回卡珊卓的面貌,转身就走。
手臂一紧,阿波罗拽住她,不管不顾地把她往怀里按。
“停下!”卡珊卓尖声抗议,随即想起父亲和姐姐们还在附近,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同时试图摆脱阿波罗的桎梏,“放开我。”
阿波罗只把她圈得更紧,像要干脆把她揉进身体从此融为一体。他的语气极力克制,却无法掩藏其下不安稳的狂乱底色:“绝不。”
他低下来胡乱地亲吻她的头发额角和鼻尖。
“即便你后悔选择我,我也不会放手。”
卡珊卓闭了闭眼,忽然放弃了挣扎,像根僵硬的木桩,就任由阿波罗抱着。
这种状态竟然安抚了阿波罗陡然控制不住的情绪。他逐渐冷静下来,道歉似地来回摩挲她的肩膀与后背:“我们非得这样争吵不可吗?”
她抬眸看他:“我也想知道。”
阿波罗嘴唇微分,像是要说什么,却又突兀地停下。看来他打定主意这次不再率先让步。
卡珊卓注视他须臾,毫无征兆地来了一句:“我爱你。”
阿波罗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扩张。
“我爱你,你的热忱真诚,你的毫无保留,你的头发,你的声音、怀抱,你的笨拙,你的占有欲、嫉妒心,甚至还有你不自知的傲慢,我爱所有这些。”情绪过于激动,卡珊卓看不清他的表情了,但她知道他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我害怕迈出婚姻那一步,不是因为我不相信你,而是因为……”她的声音里有什么破碎了,“我不知道你能否接受我。”
阿波罗困惑地盯着她:“我当然——”
卡珊卓飞快而小幅度地甩头:“让我说完。”说着她张开领域,将阿波罗包裹了进去。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他不禁微微眯起眼睛。
“我之前说,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诞生在现在这样的世界上。我真正的意思是,我希望这个世界会改变,”她吞咽了一下,直直地望进他的瞳仁,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我想改变这个世界,我会试着去改变它。”
“阿南刻说我选择饮下仙馔密酒,就意味着我再也无法亲眼见到我最初来自的那个世界,那个众神淡出凡人视野的未来。”
阿波罗领会了什么,讶然看着她,神情变得前所未有严肃。
卡珊卓勾起唇角,她从头到脚沉浸在心死般的平静中。
已经没有必要再有所保留了。
“神明不需要凡人的供奉也会永远存在,但没有凡人见证神迹,恐怕很难再有强大的新神降生。阿波罗,我……想要破坏现在等级森严的秩序,我想要见到众神不再主宰人类……或者说,众神至少不再随意干涉凡人人生的遥远未来。”
“我打算用预言推动一切,引导凡人,让这个世界往我想要的方向走。我不知道那么做要花多久,也许是数千年。阿南刻在我成神时就察觉了我的计划,祂会阻挠我。
“那会是干涉命运的豪赌,不同未来可能性的战争。我很可能会失败,如果要动用武力,我会需要你的协助,但那样会牵连你。我——”
她掌心贴住阿波罗的脸颊,声音有一些颤抖:“我所做的会毁坏你所熟知的规则、让你失去现有的在凡人之中的权威。如果与我缔结婚姻的纽带,会让你成为你的父神宙斯、乃至大多数神明的敌人,你依旧愿意吗?即便这样,你还会接受我吗?”
她的手滑到他的肩头,而后是胸口,仿佛准备随时推开他。
“我应该在成为不死者前就告诉你的。那原本只是源自愤怒的狂妄愿望,我只是在与阿南刻对峙时短暂地想象了一下击碎这个世界的运行秩序会怎么样。但真正掌控了预言权柄,我才意识到,原来凭借预言,用最含蓄曲折的方式影响众神与凡人的举动与决策,我有能力让狂想化作现实。而我之所以没有立刻告诉你这些……”卡珊卓自嘲地笑笑,“大约只是我自私地想要拖延一段时间,不立刻听你做出决定罢了。”
“但你现在知道了。”
她咬了一下嘴唇,尽可能无畏地看着他,等待他做出反应。
“这些念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狄俄尼索斯也没有。你是第一个听众。”
阿波罗还没出声,卡珊卓就用指腹按住他的唇瓣:“不要立刻给我答案。我希望你慎重考虑。”
她彻底松弛下肩膀,在他胸前轻轻一推:“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然而下一刻,阿波罗却抱紧她。
“一,二,三……”他开始数数。
卡珊卓不明所以,挣扎着从他严丝密缝的怀抱里扬起脸看他。
数到二十一时,阿波罗忽然停下了。
“我仔细地、慎重地考虑过了。”
星辰般的光辉在他的蓝眼睛里闪烁,他的拇指指腹刮过她的脸颊。
“如果这就是困扰你的前提,那么我接受。”
卡珊卓愕然瞪大眼睛:“你——”
“我不能说我完全同意或是理解你的想法,但我也并不觉得现在这样的世界就是完美无缺的。”他在契约上盖章般啄了一下她的嘴唇,凑近时睫毛扇动,在他的下眼睑留下淡而动人的浅色阴影,像金色蝴蝶展翅,落到她的心头。
她不由感到一切都太过不真实,像是个太过顺遂的美梦。
像是察觉了她的想法,阿波罗学着她之前的样子,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脸。卡珊卓嘶了一声。他笑得眉目生辉,又忍不住亲了她一口。
“谢谢你终于愿意对我敞开。我很高兴。至于其他的细节……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讨论、说服彼此,然后携手一点点地实现,”顿了顿,阿波罗往后方看了一眼,“所以婚礼……?”
卡珊卓禁不住翻了个白眼:“你那么想要的话,那就给你。”
“嗯,”阿波罗直白地应道,“我想要一场盛大的婚礼,告诉所有人你永远是我的伴侣。”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卡珊卓没辙地闭了闭眼:“不要太夸张。”
“我尽量。”
她抬起眉毛,决定暂时不追究这点。
“我原本给你编了花环,但是不小心捏坏了……不是有意的。”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低下去。
阿波罗表情也变得有些微妙,随即往身后一抓,变出了一顶精巧华丽的花冠。仔细一看,组成冠冕的全都是阿卡迪亚特产的花卉,花瓣与枝叶都鲜嫩欲滴,显然才完工没多久。
“这是你编的?”
阿波罗直勾勾地盯着她,索要夸奖的意图极为露骨:“看你编了那么多次,我当然学会了。”
卡珊卓嘴唇翕动数下才哑声问:“给我的?”
阿波罗没作答,直接为她戴上花冠,而后捉住她的手凑到唇边,在手背上印下一吻。
像臣服,也像宣誓占有。
“当然。”他喃喃,不仅在回答她的问题,一边就再次低下来找她的嘴唇。
至于戴好的花冠摇摇晃晃地从卡珊卓头顶滑落,悄然掉到地上,又是另一件事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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