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阿波罗, 是你赢了。”美少年模样的爱欲之神睁开眼睛,宣告在另一个时空所见证的赌局输赢。
阿波罗有那么片刻什么都没有想。
他甚至没能完全理解厄洛斯说了什么。殷切渴望过甚的结果成真,他反而缺乏现实感。
“那么——”他像是呛住了, 说不下去。
“阿南刻会遵循赌约,修改第三个预言,在你公开后祂会将她送到你身边, ”不等阿波罗追问,厄洛斯就补充,“你需要等待一段时间。不同的时空之间宛如隔着时刻改道的河流,时光的流速变幻莫测,她在那个世界的一生在你所在的时间中也许是数天数月, 也可能是许多年。”
阿波罗异常安静, 更像在走神,半晌才点了点头。
眼球中随即窜过灼烧般的刺痛。他能感觉到此前无处不在的原始神威压有所减轻。阿南刻不再聚焦于他,就此离开了。
那之后厄洛斯还说了什么, 但阿波罗没有听进去。爱神对此一耸肩, 也舒展羽翼远去。
回过神时, 阿波罗已然回到德尔菲。
他站在神庙深处的月桂树下, 怔怔看着青葱的绿树, 忽然发现自己唇角挂着笑弧,灿烂的、难以自抑的笑容。
后知后觉的狂喜如同石缝中的甘泉,点点滴滴地滚落, 终于渗透他。
达芙妮果然是爱他的。她会回到他身边。
阿波罗的第一反应是要做准备:修缮德洛斯还有德尔菲的神宫, 从床褥到喝水的碗, 一点点地布置达芙妮归来后的住所,将一切恢复原样,不, 要让她踏足的每间屋子每座庭院比之前更舒适美丽。
然而随即,他忽然意识到他并不真的了解她喜欢什么。
德洛斯岛的点点滴滴,那些令阿波罗痛苦而困惑的回忆从头开始在他眼前闪现。非常罕见地,他体味到了可以称为怯场的情绪。
他不能犯同一个错误。
可要怎么避免重蹈覆辙?
也许保持以前的布置、和此前一样为她置办衣着起居的一切只会让达芙妮感到不快,甚至逼得她再度逃离。不止是物质上的,他很快不受控地陷入焦躁的泥潭。真的再次见面,他应该怎么做?应该摆出什么表情、用什么态度?
焦虑催生怀疑,阿波罗忽然又不那么确定了。厄洛斯会不会与阿南刻联合起来骗他?如果达芙妮其实早就彻底对他忘情呢?
他看着堆放在宫室中的器物,心头猛地蹿起破坏的冲动。
都是无用功。他有些自暴自弃了,在忍不住摧毁这些物什前转身就走。
阿波罗余光瞥见望见铜镜里的自己,悚然一惊:面孔憔悴,像披了薄薄一层苍白皮囊的石质骷髅;眼睛亮得凶恶,这样的眼神他在狩猎时见过,属于彷徨寻找同伴的野兽。
勒托之子原本从不将自身外貌放在心上。他的姿容、他的力量都是与生俱来,理所当然。
但喜爱美丽之物是所有拥有知性的生命的天性,他知道自己的容色能攥紧达芙妮的目光——她在最不安的时候,只要看着他,也会很快难以自抑地沉沦在他给予的温存里。
不能这样,阿波罗想。不论如何,他不能让达芙妮看到他这样。
02
悬而未决是一种折磨,苦等愿望实现是另一种。
等待让身心如同风蚀的岩石,一点点地破出孔洞,似曾相识的经过时就会发出哀鸣。为了填补这些孔洞,阿波罗颁布第三个预言,而后重新开始出入众神的筵席。
像是要将此前因为悲恸荒废的时光弥补回来,阿波罗四处散布神迹,在深色大地的各个角落建起献给自己的庙宇与神龛。宙斯和勒托认为他因为预言的内容而终于振作起来,只有阿尔忒弥斯以狐疑而担忧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毕竟是双生子,她察觉了他活跃行动的底色是焦虑。
阿波罗不知道该怎么找到达芙妮。他甚至不知道她这一次会拥有怎样的姓名与躯体,只能相信阿南刻会将她送到自己的视野之中。
而为了能够立刻注意到她,他必须四处安插能够充当锚点的神庙。
阿波罗并非没有尝试过直接窥探未来,寻找达芙妮归来时间地点的线索。可阿南刻在赌局之后对他尤为苛刻,只允许他在下达预言时看到需要看到的东西。只要他试图从命运的纹理中寻找与自己有关的那部分,眼球就仿佛会在下刻爆裂。
这刺痛是原始命运对他至今不改忤逆的警告。
于是他只能继续忍受漫长得仿佛没有终结的等待。
03
两年一度,特洛伊君王都会携带家眷前往堤布拉,参加阿波罗诞生月的祭典。
孩童夭折几率极高,因而五岁以上的王子公主才会同行拜谒,也算是在特洛伊供奉的神明面前露个脸,祈求可能的垂青。
阿波罗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见到了特洛伊公主卡珊卓。
说是见到,用“余光无意瞥见”形容更准确。阿波罗首先注意到的是无端熟悉的红棕色头发,于是他通过神像的双眼,正面打量来到面前的小女孩。
难以言喻的颤栗随之游过他的意识之海。
不会有错。虽然没有长开,但女孩稚气的脸庞已然隐约能看出日后成年时的轮廓,尤其是眉眼,他不可能认错。
她和另一个与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手牵手,小心地按照祭司的叮嘱来到神像面前,将鲜花与供奉的雕刻放到神像基座底端。
阿波罗紧紧盯着红发女孩。
他听到她与男孩齐声用稚嫩的嗓音流畅地背诵祈祷词:
“普利安王是我的父亲,赫卡柏是我的母亲,我的名字是卡珊卓(斯卡曼德洛斯),阿波罗,我向您献上这些礼物。”
卡珊卓。
阿波罗将这个名字含在齿间,无声默念。
与此同时,卡珊卓没有任何磕绊就正确念完了祈祷词,小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些微骄傲的神色,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寻求母亲的赞许。
阿波罗眉心微蹙。
他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与达芙妮重逢的景象,无一例外地,他的想象都远远比现实要更为浪漫、有戏剧性。转瞬即逝的狂喜过后,他竟然有些失望。
这就是他苦苦追寻、不惜舍弃预言权柄也要换回的她?
可若要说究竟哪里让他不满意,阿波罗又说不上来。也许只因为卡珊卓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凡人孩子无异。而他……暗暗期待着他的所爱之人会有什么不同。
可她真的只是个人类幼童而已。
卡珊卓显然是被爱包围着长大的,身体健康,脸上有种富饶与关爱才能养育出的无所畏惧。凡人理应感受不到神祇的注视,可在退到母亲身旁前,她居然大胆地抬头,直直地盯着阿波罗神像的脸端详。
与另一个时空里那仿佛蒙霜的安静眼眸不同,女孩的灰眼睛澄澈而明亮。
没有愧疚,没有恐惧,只有纯然陌生的好奇。也全然没有那种恰好能刺中他的锐利光亮。
阿波罗的心脏蜷缩了一下。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厄洛斯那时候隐约交代过,达芙妮归来时会丧失所有记忆,正如饮下莱瑟之水的冥河亡魂会忘却生前一切。
现在的特洛伊公主卡珊卓,于他就是一个纯然的陌生人。
阿波罗此前竟然完全漏想了这种可能性。他的思绪几乎冻结,木然看着卡珊卓与弟弟在神庙的庭院里跑动。神明没有童年,降生就有完整的灵智、能自由改变躯体形态。也因此,阿波罗对于凡人幼崽缺乏共感。卡珊卓孩童模样只让他困惑又不知所措。他无法对一个刚开始换牙的小不点产生爱情,甚至很难将孩童模样的卡珊卓与印象中的青年女性完全勾连起来。
于是他只是看着。
阿波罗时不时能在女孩脸上能找到达芙妮的痕迹:一个撇嘴的动作,一个眨眼的小表情。可他无法确定这些相似之处是否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
他看着两个孩子躲避着神官往神庙深处探索,好奇地抚摸信徒在回廊柱子上留下的刻痕,脸上写满紧张与兴奋。有两次,他们几乎要被发现了,阿波罗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分出化身假扮祭司,将靠近的大人支开,让这对双胞胎继续他们的小小冒险。
终于,眼见着时间不早,卡珊卓与斯卡曼德洛斯蹑手蹑脚地遛回父母身旁挨训。
阿波罗没有分出神识跟随特洛伊王回伊利昂。
他不觉得继续窥探幼童成长过程有什么意义。他甚至有些恐惧,他看得越多,就会越失望,而后紧抓至今的感情会化作流沙从指缝滑落。
也许阿南刻早就知道会这样,因而才会应下赌局。
他终于见到她了。可胸口的空洞不仅没有填满,反而更为明显。
04
那之后,阿波罗有意克制住时不时骚动的渴望,没有刻意关注卡珊卓的近况。
每隔两年她会跟随家人到堤布拉拜谒一次,偶尔她会跟随母亲到伊利昂城供奉医疗之神的庙宇,祈求家人康健、请求神治愈生病的某个弟弟又或是妹妹。
也许正因为神明是永恒不灭,凡人随时间流逝发生的剧变便愈发明显。每一次卡珊卓出现在阿波罗眼前,她都仿佛变了个人。
并非变得陌生,恰恰相反,从眼神到举止,卡珊卓变得越来越像那个他诅咒过的红发女人。阿波罗也无法解释,但纵然经历不同、丧失记忆、改换躯壳,似乎她总会变成折磨他、让他无法轻松挪开视线的样子。
这些年来不曾停止燃烧的情意也开始不受控制。阿波罗不由感到自己此前的疑虑是完全多余的。她当然是她,他当然还爱她。
问题只剩他该怎么让她回到他身边——她该有的位置上。
青春期的少女开始抽条长高,因为长得太快,身姿纤细而修长,有种如苇草又似小树的魅力。卡珊卓还是喜欢跑动,只是碍于身旁女官们的注视,来神庙时总是刻意缓步轻挪,摆出一副得体的样子。
而一旦大人们挪开视线,她的步子就会轻快起来,只要给她一片空地,她大概就随时会开始跳舞又或是小跑。
每到那个时候,阿波罗就会忽然很想知道她现在奔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只是他不愿再看到她从他身前逃走的背影。
他想让她主动奔向他。
阿波罗知晓他可以利用神明的尊贵地位,轻而易举地得到卡珊卓。以天神的身份向凡人求爱似乎总是很简单的,凡人会受宠若惊,会顺从而欣喜地接受来自神明的爱意——至少,这是父神宙斯的某些行径给他的印象。可阿波罗也知道拿万神之王当参考标准不太合适。
更何况对方是达芙妮,是神秘的卡珊卓。
这么一想,阿波罗很快就不那么确定了。也许他应该用更曲折委婉的手段。比如通过祭司发布命令,让卡珊卓成为他的祭司。而后降临到她面前,让她回应他的热情。
只是……只是。如果卡珊卓对他们的过往一无所知,对于他与爱意伴生的憾恨全无印象,阿波罗总觉得不甘心。
一旦她记起来,他们就不得不面对那化作月桂绿荫的裂痕。她可能会抗拒他,再次让他困惑。
全无记忆的卡珊卓也许会更快接受他,但那样的她是不完整的。
这一次,他想要拥抱她的全部,包括她身上难解的谜题,那些会刺伤他的软而坚韧的刺。
阿波罗立刻做出决定:他会让她看到名为过去的“未来”,重拾身为卡珊卓和达芙妮的记忆。这一次阿南刻没有阻挠他,也许因为这部分记忆也包含在组成他失落的“所爱”的范畴之内。
只是祂依旧没有容许他窥探另一个时空她度过的后半生。这巧妙的空缺会让卡珊卓感到困惑,会让她怀疑戒备他。
但阿波罗并不在乎。那样更好。他不需要她的感激和歉疚。
05
夜色的轻纱笼罩堤布拉的阿波罗神庙,空气中尽是冬日将至的寒意。红发少女裹着厚厚的毛毯,在神庙殿室的地面上沉睡。阿波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侧静立片刻。
即便身下垫了两层毛毯,她在硬邦邦的地上也睡得不可能舒服。她似乎翻来覆去了很久,现在几乎蜷成一团,即便在梦中也不觉蹙起眉心。
阿波罗抿唇。凡人的某些成人仪式习俗着实古怪,明明一个个身体羸弱,不小心就会遭受病痛侵袭,却偏偏要让少男少女躺在冰冷的地上等待神眷。这不是阿波罗定下的规矩,在此之前,他也确实没觉得这习俗有什么不妥的。
也许他该命令祭司们给之后参加仪式的少年人准备更温暖的床铺。
但都是后话。
怀着几乎要倾泻出来的温存与喜悦,还有一丁点的不安,阿波罗极慢地俯身,碰了一下卡珊卓的脸,而后抱起她。
至少他可以保证今晚,她会在神庙更深处某片温暖的帷幕后睡得香甜。
“欢迎回来。”他轻轻说,走进宁静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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