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9日, 晚间六点。
昨夜下过小雪,咖啡馆暖气开得旺,玻璃窗和冰咖啡杯壁表面都凝结水雾,模糊地映出对坐的人影。
柔软的情歌轻飘飘地洒落灯下, 落座后的第一个60秒在沉默中流逝。
卡珊卓看向咖啡馆对角, 亚历克塞独自坐在那里, 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有所察觉, 抬眸瞥她一眼。这里如果有什么动静,他估计会立刻跳起冲过来。
她收回视线, 面对三日不见的阿波罗。
“对不起, ”阿波罗低下头, 而后抬眸,看着她的眼睛重复一遍,“凯特,对不起。”
卡珊卓没说话。目光从他明显消瘦的脸游移到眼睑下的青黑色,她什么都没想。
“我没能保护好你, 才让你受到侮辱, 遭受绝不应当发生的伤害。那并非我的本意。”
她的沉默让他不安,阿波罗在座椅上略微挪动, 却没有试图回避对视。
“我无法为我双亲的所作所为辩护。我……搞砸了。我没能察觉他们对你态度不善, 我没想到他们会对你这样野蛮残酷。事后回想起来,前一天晚上就有征兆,但我沉溺在幻想里, 没能察觉。最重要的是,我不该在那时离开,让你一个人面对那样的事。都是我的错。”
“你现在对我家的印象肯定糟糕透顶, 但我希望你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对你抱有恶意。”
“我知道。”她回道。
那天卡珊卓直接回港城后,阿尔忒弥斯和赫尔墨斯都发短信来询问过她的状况。最令卡珊卓意外的是,雅典娜居然次日打了个电话过来——他们此前虽然常在阿格拉大宅见面,私交很淡。
卡珊卓终于出声,阿波罗似乎稍安心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
为了将啃啮他的惶恐吞没,他以最直白的方式宣告:“在那个家和你之间,我选择你。”
她眼睫一颤,手掌包覆住冰咖啡杯,向自己挪近一点,盯着桌面拖拽出的淡淡水渍。
“我已经主动断绝与他们的经济联系。”
卡珊卓没忍住问:“那么你现在住在哪?”
“一个朋友家……”阿波罗窘迫地抿了一下嘴唇,身体微微前倾,“另外一个朋友在新年后愿意给我一份在港城的工作,工作内容和我的专业没什么关系,但至少可以应付房租和伙食费。我之后就物色去g国工作的机会,等你正式收到王室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学期结束你顺利毕业,我们就可以准备一起离开。”
“……你已经申请的那些项目呢?d大呢?”
“它们已经不重要了,”阿波罗断然道,“我放弃那条路了。”
卡珊卓愕然沉默。
几天前他们吵成那样的议题大前提,现在竟然那么轻松地消解了。事态转折起伏得不由让人感到荒谬。
她喃喃:“为什么?”
阿波罗显然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几乎是即答:“要留在生物研究学界,大额项目资金是必要的,否则单靠助教工资会很拮据。而且项目耗时长,即便拿到学位,就业也不乐观,眼下我需要的是最快让我经济独立、能够支撑我和你走下去的选项。”
他似乎在她的提问中找到了丝缕的希望,急切地证明他仔细考虑过与她的未来:“如果能拿到g国音乐高校的奖学金最好,但在那之前,我恐怕需要先一边工作一边申请。我还可以当射击教练、音乐或是生物教师,甚至是与我擅长的事完全无关的工作,只要薪水合适,我都可以做。”
卡珊卓安静地听着,不由自主感到这样罗列谋生道路的阿波罗十分陌生。他之前几乎从来不谈论金钱问题,因为金钱对他而言,确实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事。
这样直白地比较薪资高低的阿波罗,变得更像普通的同龄人了,却也让她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
“无论如何……我总有办法养活自己。我有心理准备,之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像至今为止那么舒适,但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忍耐。”这么说着,他湛蓝的眼睛脆弱地闪烁了数下,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任何赞同或是缓和的痕迹。
而后小心翼翼地,他向她伸手。
在阿波罗握住她放在桌面的指掌前,卡珊卓抽手垂到身侧。
他吃痛地僵住。
“你不需要为了我这样,”她吸气,清晰地吐出词句,“我不要。”
阿波罗瞳仁收缩:“什么……”
卡珊卓捏紧了杯子,反而险些脱手。咖啡上层缓慢融化的冰块不安地叮当碰撞。她昨天积蓄一天的力气就是为了能够说出下面这番话:“哪怕我没有收到那份礼物,我依然不会接受你为我放弃本该拥有的前程,去做你不该做的事……那是浪费你的才华。”
阿波罗不假思索道:“我不在乎!”
咖啡店里的其他顾客循声看来,他侧过头,将脸埋进手掌。
她沉默须臾,等陌生人的注视挪开后才轻轻说:“可我在乎。”
阿波罗倏地抬头,怔然瞪着她。他的眼睛霎时变得亮极了,将她话语背后的意义照得无处遁形——她还是爱他的,然而就和化作白矮星前剧烈燃烧的星辰一样,他的眸光黯淡下去。
她还是爱他的,但是——
总是会有一个“但是”。
卡珊卓浑身紧绷,只有那么做,她的声音才不至于颤抖过度:“我不想看见你因为我变得……潦倒窘迫,强迫自己去做不喜欢做的事。我……不想成为毁了你的凶手,更加无法忍受你将来某一日因此而怨恨我。”
“我不会的,”阿波罗眼睛里的波光乱了,像失控的漩涡,有那么一瞬,他仓皇得浑似抓住最后一根细弱稻草的溺水者,说话的条理也开始崩坏,“我愿意那么做,我想要那么做。我不会委屈你,相信我,只是最初会有些艰难,只要步上正轨,我们——”
她笑了,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我们的关系本来就有一些问题,但那些也不重要了。你不可能真的切断与家中的联系,一辈子与他们不见面,在你父母眼里,我不够格。这是事实。”
穷尽努力与巧言也无法辩驳的事实。
阿波罗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座定格在痛苦主题下的雕塑。
墙上的分针秒针像是静止了,窗户上、杯壁上凝结的水珠也仿佛在空中结成黏稠的雾,只等着高悬的刀锋落下,让一切结束。
他嘴唇翕动,无声低语。
卡珊卓读懂了:求你了。不要。
浑身的骨骼仿佛置换成冰块,牙齿也是冷的。但她还是说:“我们还是就此分开为好。”
阿波罗下意识地回:“不。”
“开学前我会把留在你那里的东西拿走,会尽可能避开有人在的时候,免得尴尬。”
他咬紧牙关,身体轻颤着重复:“不。不能结束。”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卡珊卓没法看着阿波罗,却又不能别开脸示弱。于是她盯着他下颚上一根金色的胡茬,瞳孔有些失焦。
他生怕亲昵时扎到她,总是很自觉地将胡茬清理干净。今天他来见她前也剃过须,但兴许是手忙脚乱,又或是神思不属,独独漏了这一处。
阿波罗深呼吸,并未放弃挣扎:“如果我们只是暂时分开,等我解决问题,等我……没有经济上的阻碍,父亲无法轻易拿捏我,到那个时候我们有没有可能——?”
卡珊卓闭上眼,桌面下的手指揪住毛衣袖口。
“这样的问题……我没法回答。”语毕她起身。
再不离开这里她就要窒息了。
阿波罗慌了,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嘿!”亚历克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盯着他们,呵斥一声,眨眼就到了面前,“放开她!”
阿波罗看上去有些茫然,如同忽然调换了语言系统,根本没听懂本国语言。
“放开她,不然我就报警了。”
阿波罗对亚历克塞的威胁置若罔闻,只是看着卡珊卓,堪称卑微、几近执拗地问:
“哪怕只有一小会儿,我有没有让你快乐过?”
(“have i de you happy … even for a little while”)
眼泪忽然就气势汹汹地落下。
热意流出眼眶,淌过脸庞,卡珊卓在那一刻恍惚意识到,他们真的要结束了。真是讽刺,这个时候能想起的偏偏只剩下美好得像是幻觉的快乐时刻。
“上帝……我们走吧。”亚历克塞揽过她的肩膀。
她却挣开了,哑声说:“我没事,你到外面车里等着。不会很久的。”
阿波罗坐回原位,表示自己什么都不会做般朝亚历克塞微笑了一下,目光而后落到墙上的时钟上:“离打烊还有十五分钟。”一拍停顿,他的声音更低:“只剩十五分钟了。”
亚历克塞受不了地深吸气,最后还是嚯地推门出去了。
外面完全没入幽暗,店里的其他客人早就离去。柜台后的店员装作什么都没察觉,擦着咖啡壶。
卡珊卓和阿波罗面对面坐着,头顶一柱昏黄的灯,只点亮他们之间的桌面,从外渗透的夜色将彼此的面庞与颤抖的嘴唇、坠落的泪滴一并隐藏。
而后,循环播放的轻快歌曲停下。
店员轻声咳嗽:“两位,还有五分钟我们就要关门了。”
卡珊卓低头撑着桌面站起来,抓起外套和包就走,带到椅子,金属摩擦地面,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嘶叫,像绝命的呼号。
她没有回头。
亮起等待卡珊卓的车灯闪了闪,红色的行车尾灯亮起,而后也随轮胎碾过残雪的声音远去。
阿波罗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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