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内的光线幽暗,众人见韩王和言笙回来,纷纷把目光投到了他们身上,既然回来了,那么无论结果是什么,两人必定是谈妥了。
幺幺这会望向言笙,心中无比紧张,他去岁遇上昭宁公主,算是遇到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机遇,但随之而来的也是风险。
昭宁公主重情义且心善,为人侠肝义胆,自己要寻父报仇这事,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会有人愿意帮忙,更何况还是如此的天潢贵胄,但公主懂他,懂他的不甘与苦楚,更懂他的心结与执念。
不过相应的,公主前头还有几位王爷,他们都是皇后所出的皇子,是真正的天子骄子,他们不愿让公主与自己多有纠缠,他也能理解,毕竟对于公主来说,若是帮了自己,影响必定弊大于利。
他无法不忐忑,他出身贫寒,父亲虽考取榜眼,但却不曾惠及妻儿,甚至他若是个平头百姓,自己的日子或许还更好过些,身世的否定和一路的追杀,让他比一般的贫苦孩子还不如,他代表着麻烦,而这样的他,却误打误撞,进到了这大原最矜贵的圈子当中。
这屋里的所有人,只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人生的全部。
言笙坐回方才的位置上,她神情郑重地对幺幺说道:“幺幺,我决定助你一臂之力,但这份力,只有我,因此或许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可靠,赢了,咱们一起赢,输了,咱们一起输,你输得起吗?”
幺幺犹豫了,他没想到公主竟然要靠着自己的力量来帮他,若是输了,自己自然输得起,但公主呢?
言笙看出他心中所想,她开口道:“我输得起,你呢?”
“输得起。”幺幺郑重点头。
“那好,那我给你两个选择,你从中选出一个你觉得最合适的。第一个,我将你送入韩王府,对外宣称你已早夭,从此你蛰伏于上京。”
“韩王会为你延请名师教导,你学得一身真本领,来日走科举仕途,与罗俊彦同朝为官,届时,你为韩王做事,成为他的利刃,他为你提供一切你需要的支持,官场相见,你会比罗俊彦走得更顺。”
也不管幺幺能不能听得懂,言笙继续说道:“第二个,罗俊彦还有两日便要启程前往云贵赴任,你在他动身之前,去击登闻鼓鸣冤,将你们娘俩所经历之事昭告天下,以你九岁稚子的身份状告今科榜眼。”
“生父弑母,你作为亲子状告生父,如此一来,便全看你公堂之上能否以劣势翻盘,且,无论这场官司最终如何了结,身为人子状告生父,此生便与科举无缘,你要自己想好。”
燕王和徐霁川坐于一旁,听了言笙所言纷纷皱眉,这无论哪一条路都不是好走的,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目前的情况下,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能提供给幺幺。
若是他选了第一个,那便是韩王投入精力,砸下重金培养一个能为他们所用的人才,二者若是在一条船上,那么幺幺学成之日,便是他报仇之时,但在这个过程当中,十数年或数十年的等待,会有太多的变故。
而若是他选了第二个,便无需因等待的时间而惧任何风险,趁着罗俊彦刚在皇帝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幺幺状告生父,若是赢了便是一击命中,若是输了也图个痛快。
只是,若要打官司的话,真相和道义是一方面,资本和权势的运作又是另一方面,全看两边谁的手腕更狠,谁更想将人保住。
“公主,”幺幺下定决心开口道:“我选第二个。”
诚然,对他自己而言,选择第一个无疑是更有利于他的人生,投入韩王门下,便从此受到韩王羽翼的保护,且公主所言绝非藏私,若是自己真的入了韩王府,他相信韩王必定用心栽培,那么有朝一日,若是自己能够学成,尽管无法报仇雪恨,也能立足于朝堂之上,成为这大原朝的天子门生。
而第二种选择,便纯粹是在赌,甚至这是一场胜率极低的赌局,大原朝向来重视孝道,女子身份又卑微,他若是状告生父,想打赢这场官司并不容易,一旦输了,他便再没机会为阿娘报仇,机会只有一次,风险极大。
但他却依旧选择了后者,不为其他的,只为给他阿娘正名,还他阿娘一个公道,他并不想来日罗俊彦死在官场不明不白的争斗上,他更想让罗俊彦被明明白白地钉死在‘杀妻弑子’这个罪名的铜柱上!
“好,”言笙点头应下,“那你既选择好了,我们的时间便不多了,你阿娘的出殡,也要再等等,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幺幺眼神坚定。
“那好,现在开始,我说一句,你记一句,直到你全能背下来为止。”言笙开始教导幺幺,若是去击鼓鸣冤时,应当说什么,两人说一句学一句地开始练起。
燕王见状,给徐霁川使了个眼神,两人跟在韩王身后出了内室,走到院子里,燕王迫不及待问出口:“阿兄,你答应她了?”
韩王摇头,“我并没有答应昭宁什么,因为她自打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拖我们下水。”
“什么意思?”燕王绕道韩王前面,“你是说,她打算自己解决这件事?她是疯了吗?”
韩王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阿昀,你怕是想象不到,昭宁同我说了什么,我今天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说罢,韩王转身看向徐霁川,见徐霁川面色如常,便知他对此并不意外,“沛霖,因为你会帮她,对吗?就算没有你,还有季淮,是也不是?”
徐霁川因着韩王锐利的眸光垂下眼眸,他轻声说道:“殿下说笑了,春闱在即,我哪有精力帮助公主?再者,季淮眼下尚未苏醒,又如何为公主所调遣?”
听他如此说,韩王低笑出声,“你身边的祁连,他身边的泽生,还有世人不曾知晓的——清河山庄,哪一个,不是可以为昭宁用的筹码?”
燕王有些疑惑,“这些昭宁都知道?你们两个同她相交到底有多深?”
“殿下,”徐霁川斟酌了片刻,随后说道:“这些,不过是表象。”
看着韩王的表情凝结,徐霁川继而补充道:“我同季淮,就算出手,也不过是只能帮公主的一些小忙罢了。”
他这一番话听得燕王一头雾水,但韩王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突然想起自己上次曾问过沛霖,为何不追求昭宁?他那日回答的话里,带着几分自嘲:若无法护住明珠,又岂敢轻易将明珠捧于手上?
果然,徐霁川再开口时,话里透着几分苦涩,“殿下,公主自会周全,您不必担心。”
燕王虽看得出来,这二人在打他不知道的哑谜,但因着韩王脸色不虞,他却也不敢多问,三人立于院子中央一时之间静默无言,夜里寂静,他们只能听到屋内传来女子铿锵有力教导声,以及稚子重复背诵的童声。
言笙在燕王府待到了后半夜才偷偷回宫,自打韩王替她重新疏通了西北角门,她基本上出入宫闱再也不用赶下钥的时间了。
九畹宫内,云琴见言笙归来,有些紧张地迎上前,平日里,她很少喜形于色,言笙这会见她神色紧张,难得地有些意外,“怎么了?”
一边说着话,言笙一边就要往内殿走,云琴没来得及阻止她,就见殿门被打开来,言笙还未进门,便一眼瞧见了候在正厅的徐嬷嬷,她一时慌张,来不及躲闪,正面迎了上去,小声唤道:“嬷嬷。”
徐嬷嬷见言笙回来了,她颔首微微一福身,“殿下,娘娘担心殿下夜里着凉,特派老奴过来瞧瞧,殿下此时回来,确实夜深露重的,如今外头的雪还没化,夜路不好走。”
她是积年的老嬷嬷,言笙跟她说话时,很像在对着学生时代的教导主任,这种心情加持下,言笙手心不自觉攥住了衣摆,“是,今儿个是我贪玩了,劳母后挂心,还望嬷嬷替我在母后面前说说好话。”
“老奴是看着小主子自小长大的,娘娘对殿下又格外爱护,自是不会因晚归这点小事便责怪您,但——”她话锋一转,“娘娘的意思是,殿下贪玩可以,不过,还是要注意分寸。”
“是,”言笙凭着身后云琴云棋的支撑,才勉强站稳,“昭宁记下了。”
“殿下既回来了,老奴也不便再打搅,殿下早些歇息。”
“嬷嬷慢走。”言笙送走了徐嬷嬷,但这心中的紧张却没消退半分,待到人彻底离了九畹宫,她这才问道:“徐嬷嬷是什么时候来的?”
“回殿下,那会戌时刚过。”
言笙倒吸一口冷气,那便是在这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也难怪云琴心慌。
她坐在椅子上,感受着身上的冷汗消退,回想徐嬷嬷方才的话,言笙知道,她走这一趟,分明是皇后借她的口警戒自己,不要插手幺幺的事。
坐在一片漆黑里,言笙凝视着琉璃窗柩上被月光照亮的寒霜,心中闪过太多思绪。
韩王和燕王虽知晓此事,但未必就会这么快将消息送到皇后那里,徐霁川亦是不可能,再有就是齐王和沈庭琛,齐王这会正忙着处理上元夜的乱子,而沈庭琛,不会是他。
思来想去,言笙再不想承认,也得面对这个事实:消息既能越过这些人传到皇后耳朵里,必然是他们身边之人出了内鬼,只是不知,这内鬼是出自九畹宫,还是出自燕王府。
若是出自九畹宫,呵,那她这里还当真如同筛子一般,四面通风。
她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云棋,双眸眯起,这些日子随自己在宫外走动的,唯有云棋,自己信任她远远超过其他几个云,会是云棋吗?
感受到她们家公主的审视,云棋倏地跪在地上,“殿下,奴婢不敢啊!”
言笙摇摇头,是她想左了,云棋既要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又要将消息传入皇后耳朵里,她没那个能耐。
于是,言笙朝她伸出手:“起来吧,我没有那个意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九畹宫里,就算出了内鬼,也不会是你们四个。”
随后她转头看向云琴,问道:“秋蕊和雁桃,今儿个可有什么动作?”
云琴闻言摇头,“并没有。”
竟然没有动作?
言笙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关节点,但此刻她又极为疲乏,脑子宛如一团浆糊,她抬手吩咐二人准备洗漱,此事总归不急于一时,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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