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昭宁难得正经,皇帝被她这郑重其事的架势唬得一愣一愣的,他颔首道:“你且说来听听。”

    言笙梳理了一下思绪,随后开口道:“父皇,今日在公堂之上,儿臣为卫氏翻案时,是以七出三不去为法律基础才能胜诉,但在此之前,堂上那么多司法衙门的重臣,却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嗯,”皇帝点了点头,“确实,这是他们的疏忽。”

    “不,”言笙摇头否认,“这并非是为官者的疏忽,这条法规,是沈太傅在给儿臣上课时所讲到的,当时太傅便提过一句,他说,这条法规一直存在于大原律例当中,但却只是七出之罪的一个补充法条,也因着记载之处不起眼,因此一直以来,都是被忽略掉的。”

    “甚至,沈太傅还说,像是这样被忽视的法规有很多很多,有些从开国流传至今,已经失传于如今的法典当中了,也因此,如今很多的案件官司当中,有些冤假错案并非是其中一方真的无辜,而是因为世人鲜少知道那些对应的法规法条,使得他们尽管无罪也无法翻案。”

    “而像七出三不去这样的,更是会被世人所忽视,原因并非别的,只是因为这些法规,除了在法典之上所记载之处不显眼外,在科考之时也不考,科考是男子的事情,而这些法条则是在捍卫女子的权益。”

    言笙说到这里,眼神黯淡了下去,她缓了缓后继续说道:“不知道父皇是否还记得,年前太傅带儿臣出宫布施,儿臣机缘巧合下救下了一位姑娘,她便是因着家中父母重男轻女,便不把她当做人来看待,她的几个姐姐更是被家中父母卖掉换取钱财。”

    “父皇,儿臣有幸,得以降生在皇家,但外面的那些女子,她们不是这样的,自古以来,世人便对女子分外苛刻,要求女子三从四德,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但,她们也是人,没有她们,何来芸芸众生?”

    “只说登闻鼓案吧,那卫娘子,当真可怜至极,她嫁给罗俊彦时,家中一贫如洗,丈夫还是个穷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家中事无巨细都需要她来打理,甚至日常开销也是她出去赚钱养家,即使后来有了孩子,也依旧如此。”

    她神情悲凄:“可是,这样贤良淑慎一辈子的女子,最后死在病榻之上,死在她的丈夫手里,父皇,这何其悲哀,何其讽刺啊?”

    皇帝听她说了这么多,也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世道对于女子确实太过艰辛。

    “因此,儿臣所求,不为别的,只求父皇能召集司法衙门重修法典,将七出三不去这样的法条补充完整,莫让它流传到数十年后无人知晓。”

    言笙说到此处,郑重地朝着皇帝一叩首:“父皇,若是您能在重修法典之时,将女子的权益也考虑在其中,那便再好不过了。”

    她话音落下,御书房便陷入了沉寂之中,皇帝皱眉沉思着昭宁的话,亘古至今,还从未有人同他说过这一点,更没有人注意到法典之中存在的漏洞,他看向自己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他心中不得不承认,昭宁是对的。

    片刻后,皇帝开口道:“昭宁,重修法典可以,但增加捍卫女子权益的法条,这一点,放在当下实在牵涉甚广,不过,父皇答应你,这件事朕会仔细考量。”

    “多谢父皇。”言笙连忙叩首谢恩。

    能够重修法典已经很不容易了,若是能够重新修正,哪怕不新增法条,但那些曾经被忽视的法条法规也会被重新记录在册,而且皇帝还说会仔细考量,她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

    皇帝冲她招了招手,“你这个请求,父皇应下了,但想要完成此事需要很久的时间,你眼下可有什么想要的?”

    言笙闻言眨了眨眼睛,“还,还可以再要一个吗?”

    她这撒娇的模样倒是让皇帝觉得,原来那个昭宁又回来了,他瞬间龙心大悦,抚掌道:“对,朕再许你一个。”

    “那,父皇可不可以特赦罗氏子?”

    “你是说,那个孩子?”

    “对,”言笙连连点头,“他年岁还小,登闻鼓案他虽然是状告生父,但总归情有可原,父皇可不可以”

    “来,”皇帝走上前将言笙从地上拉了起来,“朕啊,原本也没想严惩于他,只是状告生父,到底有违孝道,且,大原法律有明文规定,他行此举,以后便不能参加科举了。”

    “可是——”

    “可是,”皇帝安抚她道:“朕不会限制他的仕途,若是朝廷开恩科,或是他赶上大赦天下,便可参加科举了,他如今年龄尚小,若真想走科举之路,不会没有机会的。”

    “且,朕打算,追赠卫氏淑慎夫人的封号,赐罗氏子今后以卫姓行走,如此可好?”

    言笙闻言重重点头,满眼都是欣喜,她紧紧抱住皇帝的胳膊:“父皇英明!”

    正月三十,在正月的最后一天到来之前,朝廷对于登闻鼓案做出了最终的宣判:

    被告罗俊彦在此案之中含八大罪行,经由刑部、大理寺、登闻鼓院三方查证,最后证实八罪皆为证据确凿,犯人罗俊彦因并犯数罪,判处其二月初二午时于西市斩首,并将其首悬挂于菜市口三日,警醒公示。

    登闻鼓案被害人卫氏,皇后念其生平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堪为妇人之典范,今上特追赠其七品敕命,封号淑慎。

    原告罗氏子,虽所诉之冤屈皆为属实,但状告生父有违孝道,依大原律法,禁其参加科举应试,但今上念其年龄尚幼,且状告一事情有可原,宽限其可参加恩科应试,赐卫姓恩典。

    本案涉及其中,为罗俊彦提供伪证的官员全部查办,严加惩处,除官抄家以儆效尤。

    宣旨的太监站于登闻鼓院堂上,将本案最终的判处一一宣读完毕后,薛纪淮与徐霁川带着幺幺接旨谢恩,鼓院内外的百姓学子无不欢呼,高喊圣上万岁。

    至此,登闻鼓案彻底结案,诸事尘埃落定。

    案子虽结束了,但百姓们对于此事的议论却远不止于此,罗俊彦所犯罪行在百姓的口口相传,很快就从上京城传便了整个大原,众人对于罗俊彦所行之事无不唾弃谩骂。

    百姓们在得知罗俊彦将于二月初二被斩首示众后,都在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罗俊彦被斩首,代表的不只是犯人伏法,更代表着权贵折腰,法不容情。

    而有识之士和文人才子们,更是将登闻鼓案润色一番,写成文章诗词传遍大江南北,案件之中的每一个角色都被无限放大,其中在最后关头登堂作证,将案情力挽狂澜的昭宁公主备受瞩目。

    登闻鼓案作为大原开国以来,第一桩为惨死妇人沉冤昭雪的案件,也在女子之中引起了激烈的讨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在讨论着案件的前后因果。

    一夜过后,昭宁公主的名声在上京城,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至于言笙坐在马车里经过长街,都能听到百姓们在讨论昭宁公主的事迹。

    言笙放下马车的窗帘,转头望向坐在她对面的燕王,问道:“他们是在说我吗?”

    “不然呢?”燕王无奈,“都说了,今儿个你就不要出宫了,妹妹你如今可是上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若是叫人认出来,咱们哪儿都去不成。”

    “有这么夸张吗?”言笙怀疑道。

    燕王被她逗笑了,他摊开手细数道:“自打昨日圣旨下发,你昭宁公主的名声,如今可仅次于父皇,且不说别的,就咱们上京城那些贵妇人,如今再办什么茶会花宴的,哪一个不在谈论你为幺幺母子翻案的事?”

    “光我知道的,就一抓一大把,这个什么晋阳侯夫人啦,城阳侯夫人啦,长平侯夫人啦,还有咱们那些姑姑婶婶,你现在在她们眼里,那就是女版包青天,甚至我听说,还有人想要找你替她们打官司。”

    言笙有些诧异:“找我,替她们,打官司?”

    “啊,你以为呢,要不然我为什么不让你出来?”

    言笙闻言在燕王身上拍了一下,“今日是卫娘子出殡火化的日子,我怎么能不到场?”

    昨日圣旨下发,昭示着一切尘埃落定,各司法衙门的取证也已结束,大理寺的人传话给薛纪淮,说是可以前去领走卫娘子的尸身了。

    从开案到调查取证,前前后后也有小半月了,尽管是冬天尸体也不好存放太久,薛纪淮那边将人带回来后,便决定次日出殡。

    出殡的队伍是从义归坊的小院出发的,因着登闻鼓案的名声太响,附近的邻居也都知道今日出殡的便是那位惨死的卫娘子,原本简洁的送亲队伍在百姓们的参与中不断壮大,等到幺幺摔盆起棺之时,整条巷子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为了防止人多出意外,燕王和言笙没有参与出殡,而是直接去到了火葬的地点,马车在京郊的一片荒地中停了下来,燕王扶着言笙下了马车。

    一片空地之上,是一座用原木堆起的高台,高台之上停放着卫娘子的棺材,他们抵达之时,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了,幺幺这会正手举着火把望着高台发呆。

    言笙见状快步走到徐霁川身边,在他身旁站定低声问道:“沛霖,是开始了吗?”

    徐霁川微微点头小声回道:“你们来得正好,马上开始了。”

    今日众人皆穿了一身素色白衣,此刻正围站在高台之下,幺幺站在他们前面手举着火把,待巳时一到,泽生便高声唱到:“送归。”

    随着他的唱和,幺幺将手中火把扔到高台之上,干燥的柴火瞬间被点燃,整座高台远远望去犹如一座燃烧的火山,幺幺在高台面前跪下,郑重地朝着卫娘子最后磕了三个头。

    幺幺在前面磕头,其余人皆站在他的身后俯首默哀,从皇子公主到一众下人,此刻都在用最安静的方式送卫娘子最后一程。

    烧了能有一炷香的时间后,火势越来越大,幺幺被薛纪淮带着退后了好几步,言笙站在他身边低头看了眼这孩子,红色的火光映在他稚嫩的脸庞上,勾勒出他与这个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淡定。

    言笙敛下眼眸,这个孩子到底还是以如此残酷的代价成长了,希望一切都结束后,他能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公主。”幺幺仰起头拽了拽言笙的袖口。

    言笙蹲下来与他平时问道:“怎么了?”

    “薛哥哥都跟我说了,是公主为我去向陛下求情的,幺幺代阿娘多谢您。”说着幺幺便要向言笙下跪,但他屈膝一弯便跌入了言笙的怀里。

    “幺幺,不必谢我,你还记得咱们之间的约定吗?”

    幺幺哽咽着趴在言笙肩膀上点了点头,“记得。”

    “今后要和薛哥哥还有苏姐姐好好过日子,知道吗?”

    “嗯!”幺幺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他从言笙的怀里站直,望向言笙恳切道:“公主,陛下允许我以后随母姓了,但我还没有名字,公主能为我起个名字吗?”

    言笙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又转头看了看那座燃烧的高台,她轻声道:“好。”

    “淑慎夫人平生最是良善,她的遗愿,也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贤良之人,今日火葬,既是送她最后一程,也盼望你能浴火重生。”

    “由此,便为你取名为烺吧,幺幺,愿你今后的人生,一片明朗。”

    “好,卫烺自当谨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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