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是的这番话语诛心不说,更是半点颜面都未给众人留下,百姓的面色一时青一阵白一阵。

    忍了又忍,一名衣着颇为讲究、像是读过书本的百姓冷哼一声,看向站在后侧事不关己地谢沉翊,便是先前对这位王府公子再有好感,如今也忍不住讥声。

    “谢三公子好歹出身王侯世家,不克己约束,就是这样放任侍卫出言不逊?!”

    话语落下,谢沉翊这个当事人还没出声,反倒是一直从旁看戏的谢流渊一声嗤笑。

    出言不逊?

    若是换成他的侍卫,这些人怕是早已人头落地,血都不知溅了几尺,还能留他们再此费言什么“出言不逊”?

    谢沉翊面上依旧带着笑容,闻言侧脸过来,像是没有听懂:“出言不逊?”

    那人咬牙:“对!”

    少年长身玉立,一身霁月光风,于众人的目光下斜斜掠过那人一眼,眸光若沂水,清寒凛冽,带着几分冷意。

    “你是在说你自己?”

    “……”

    刹那寂静。

    那名先前还是满面倨傲等着答复的百姓,闻言怔了一怔,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霎时惨白。

    谢沉翊这句话的分量,重若千钧。

    一介布衣,竟敢出言不逊,公然质问王侯子弟。这人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上位之人一句话的分量。甚至因为他的一句话,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脑袋滚地。

    然而谢沉翊一句话落下,莫说慕初黎,便是谢流渊和谢是谢非,闻言也顿觉几分诧异。

    这么多年,倒是难得看到这人拿权势压人。

    这边的一出闹剧演完,慕初黎却是没心思关注太多,而是看向一直跪在一旁的炽匀。

    自从百姓与他们起争执后,这人眼中只有幸灾乐祸,若非炽诚又是断绝兄弟关系又是自断左手,这人怕是能看戏看到最后。

    再想想这人初来黑白棋村时,便用“起死回生”药哄骗百姓又是下跪又是磕头,慕初黎用手指头想,也能猜出这位炽匀,应当是与百姓有所过节。

    她站在炽匀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也不与他费言,直截了当询问:“你与百姓之间,有何仇怨?”

    炽匀迟迟拢住兄长的那只左手,目光死寂,听到她的询问,眼底翻涌出滔天的恨意:“生死之仇,不死不休。”

    慕初黎定定瞧了他片刻:“好。”

    她声音平静地让人觉得诡异,一旁的炽诚下意识地想要挡在兄弟身前,略带乞求地瞧着她:“三小姐……”

    “我不杀他,我只要他发个誓。”慕初黎久久望着炽匀,声音平缓,丝毫怒意都没有,“很简单,发个谶言偈。”

    门侧的谢流渊瞧了她一眼。

    慕初黎继续道:“就发个关于黑白棋村百姓的。”

    一语落地,炽匀霍然抬脸,神情一瞬扭曲,像是被踩中了七寸的毒蛇。

    慕初黎恍若看不见他想要吃人的表情,将谶言偈的内容完整说出:“从今往后,只要你做出一分一毫想要害人之事……”她缓缓道,“必将为黑白棋村的百姓残杀,欺辱,践踏,不得脱身。”

    周侧百姓愕然问声:“什、什么……”

    炽匀死死盯住她。

    旁人来听这谶言偈,大抵只会觉得莫名非常。但他却是知晓,慕初黎这是精准戳着他的的命门而来!

    她猜出他与黑白棋村的百姓有积怨,猜出他想杀尽此地百姓……不,仅仅杀了此地百姓,未免太过便宜,难解他心头之恨。

    他要让这群畜生跪他拜他,受尽折辱,再将他们千刀万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这一谶言偈,不仅让他杀不了此地百姓,更是让这群百姓,让这群畜生,可以将他万般折辱,将他千刀万剐,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侧旁的谢流渊闻言兀地笑了出来。

    这世间最可怕的,很多时候不是死亡,而是所求不可得,所恶常伴身。

    如今看来,慕初黎对他,可是善良多了。

    炽匀死死握住掌心,指甲恰如血肉,他却恍若不觉,反而如同疯了一般想要扑上慕初黎,奈何被阵法死死压制。

    旁侧的炽诚抬起手,似是想要拉住慕初黎的裙角。

    她后退一步。

    “炽诚道友,你当知晓,便算你自折修为保住令弟,但归根结底,你是你,令弟是令弟,若不断去其中恩怨,便算你有数以万计的经脉和修为,也不够令弟折耗。”

    慕初黎没留情面,又补充道。

    “何况,我并未对令弟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只要他此生不再为恶,秉正本心,与人为善,定可安然寿终正寝。……而且若他此后从善行事,想来不用多久,江湖便会人人爱戴他。”

    炽诚落下眼帘。

    炽匀是被炽诚生生压制而发下的谶言偈,等到尘埃落定时,他恍若被掏了灵魂,目光呆滞,满心茫然。

    在旁的谢是多瞧了他一眼。

    这人究竟与百姓有什么仇怨,至于这么一个谶言偈,让他失魂落魄到这个地步?

    他忍不住瞧向自家主子。

    然而自家主子一身苍松浅袍,姿容隽绝,谶言偈落下后,踢开那几颗珍珠,由着那兄弟二人搀扶离去。

    少年安静瞧着,眉眼云淡风清。

    谢是忍不住问声:“主子,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炽诚又是采药又是救助百姓,而炽匀却又是折辱又是陷害百姓……这兄弟二人截然相反的做法,当真引得人生出无限疑惑。

    谢沉翊但笑不语。

    正当谢是以为自家无所不知的主子,早已在暗中摸清因果缘由,却见少年拢起双手,慢慢开口:“好奇。”

    语调无比坦诚。

    谢是:“……”

    那你还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不过也不用太过好奇。”谢沉翊补充一句,“如若不出意外,这两日大抵便可知晓缘故。”

    ……

    炽匀炽诚二人离开后,慕初黎转回身,看向面色各异,却是在见她走近时,齐齐后退了半步的百姓。

    众人瞧着面前秀美俏丽的姑娘,神色带着几分局促和尴尬。

    毕竟,就在刚刚不久,他们还想杀了慕初黎,杀了这位……对他们有着救命之恩的慕三小姐。

    慕初黎只是淡淡望着这些满目瑟缩,显然拘谨的百姓。

    这里面有很多熟面孔。

    如她穿书的第一日与谢流渊纠缠时,拿着榔头锄头,跟随赵老前来救她的百姓;如她当日装病时,给她送鸡蛋、送米粥的百姓,甚至包括那个给她送来一只老母鸡的壮汉;又如前几日被“起死回生药”蒙骗跪地,期望可以救得逝去亲人一命的人。

    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

    慕初黎久久站在原地,片刻后竟是弯下身子,向着众人端端正正做下一礼。

    百姓愕然。

    谢是不解。

    谢流渊笑了一声。

    谢沉翊袖手而立,眸光浩瀚若沧海,静静凝望着那姑娘纤柔却坚韧的背影。

    慕初黎闭上眼。

    这一礼,是她拜给原女主,拜给百姓,拜给承了原女主恩情的她,所以才得以在刚刚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后,有这些百姓诚心相待,得以让她在最初的人生地不熟伶仃孤苦浑浑噩噩中,有所依靠。

    但她终究不是原来的慕初黎,而因今日之事,她不会医术的事已然暴露,百姓也对她生了芥蒂之心,既然如此,不如就此告别村子,再无干系。

    “赵老之事,我会竭力解决……既然诸位知晓我已失了医术,那便也不耽搁诸位了。今日之后,我不会再如从前一般,来村中为诸位行医。”

    她的眼瞳平和,仿佛蕴入了天地山川。

    “从此往后,诸位珍重。”

    话罢,她再拜,随后直起身,站到谢沉翊面前,抬眼望入他的眼眸,弯起眼睛道:“我们走吧?”

    少女瞳仁通透,眸光清亮而坦荡,身姿笔直,经风霜而不折,淬烈火而不屈,亭亭而立,屹然如鹤。

    谢沉翊柔声:“好。”

    二人再无留恋,折身而去。

    “主子?三小姐?”谢是一怔,急忙跟上自家主子:“等我!主子等我!!”

    谢流渊笑了笑,也随后慢悠悠地离开。

    直到几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那些久久呆滞的百姓,才恍恍惚惚地回过了意识,有些手足无措地张望着身旁的人,磕巴着询问。

    “什、什么意思……慕小姐这是在医好赵老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慕小姐,不再为我们行医了?”

    “我们当初承了慕小姐那么大的恩情,我的老母,若非慕小姐,怎能安享天年,我还未来得及报答,怎、怎会……”

    “我我……我之前还想要杀了慕小姐,真是罪该万死!”

    众人的交谈嘈嘈杂杂,或是悲戚,或是后悔,或是焦急,或是不舍,诸般心情,终是都被春日里来自乡野的风,拂碎在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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