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翊不解抬脸,便见少女抬起脸,虽然因酒意口齿有些含糊软糯,却是面色冷淡地望着他,似是带着几分恼意,不咸不淡着询问。
“半夜屋顶吹风冷吗?酒好喝吗?”
谢沉翊一时怔愣,但他是何等敏锐的人,下一个瞬间便反应过来少女心中所思。
虽然知晓这姑娘之所以关心他,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这个久病初愈的“病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便是换成谢是谢非,这姑娘大抵也会同等对待,但他的唇角依旧止不住地微微扬起。
他下意识地想要掩住唇畔的弧度,于是取过一旁的白瓷盏,抵到唇边。
谁料下一瞬,瓷盏便被面前的姑娘一把夺下。
慕初黎握着酒觞,简直要被气笑了。
酒就这么好喝?伤都顾不得也要喝?
然而杯盏被夺下,谢沉翊唇畔的笑容再无遮掩,便那样映入慕初黎眼中。
少年夷然清皓,惯来浺瀜彻冗的眼眸,因着笑意而瞳色粲然,如繁星丽天。
他笑得丝毫克制都没有,甚至因为笑意太盛,眉角高高扬起,浮现出属于少年人的恣意与神采飞扬。
慕初黎这还满心窝火呢,而当事人却莫名其妙笑得不可自已,她气得觉得太阳穴又痛了几分,刚忍无可忍地要责备他糟蹋身子,却见少年无辜着询问。
“你都能饮酒,我为何不可?”
慕初黎觉得这人是在找事:“你是病人,身子还没好,饮酒伤身,怎么能饮酒?”
她说的语重心长,然而谢沉翊听罢只是询问:“可你不也在白日之事后,借酒浇愁?”
“我没……”
慕初黎下意识地驳了句。
但是思及自从回来后,的确一直闷在屋内,还和李常之推杯换盏醉得一塌糊涂,虽说她的确没有借酒浇愁,但怎么说都是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解释起来连自己都不信。
偏偏谢沉翊嗓音柔和,混着芝兰染雪之香氤氲鼻端,将她严严密密包覆:“我本想前来安慰,却怕你喜欢独思,不喜他人打扰。又怕旁人多言,给你多添负担。”
顿了顿,他的声音愈低愈柔:“……我很担心。”
慕初黎没吭声。
不仅没吭声,还破天荒地有些面上发热。
自幼生长环境就几乎无人给她关切,便算后来有了齐阑,对她极好,但齐阑终究是个张扬的性子,在她伤心时,会帮她揍人,会陪她逛街,会拉着她围着操场追着风大喊发泄。
就是没有人像谢沉翊一样,给她熨入骨髓的温柔。
许是少年的语调太过缱绻,又许是李常之给的酒不似凡品,慕初黎本都觉得酒意消散不少,然而在与少年四目相对时,她只觉脑中又是一阵空濛。
身后月光朦胧,如梦似幻,催人沉溺其中。
便见空濛姑娘唇角一掀,冷声一笑,目光迥明不染半丝情意:“放弃吧,你就算说出个花儿来,我也不会容你饮酒。”
“……”
慕初黎隐约觉得她从谢沉翊的脸上,看到一种叫做“无语”的表情,只是转瞬即逝,再望过去时,仍是少年满是盈盈笑意的目光。
奈何因着果酒后劲而醉意一层一层累加的慕初黎,根本想不了太多。
她只是擎着酒杯面色冷冽,似是恨不得满身长刺见谁扎谁。
好在谢沉翊在揉了揉额,没有与她这个“酒鬼”一般计较,而是放软了神色,慢慢出声解释:“杯盏里,装得不是酒。”
慕初黎的动作顿了好几秒,才低眼看着杯子中碧色水液,后知后觉地将杯子放在鼻端,轻轻闻了闻,入鼻只有一阵淡淡的茶香。
慕初黎:“……”
谢是都抱着酒瓮从屋顶滚下去了,鬼也料想不到,这人同样搁屋顶坐了大半天,居然是在施施然地饮茶!
闹了这么一出乌龙,慕初黎除了尴尬,更多的情绪是……恼怒。
她大半夜的觉都不睡,又是给这人取披风,又是劝诫不要喝酒,生怕这人病着伤着了哪怕一根头发。
到头来根本就没有什么酒。
一番关切只像跳梁小丑?!
教酒精激荡的大脑什么顾虑都抛了,瞧着少年含着淡淡笑意的温柔瞳眸,慕初黎只想撕碎。
她也这么干了。
谢沉翊只觉风声一紧,随即眼前一暗,那姑娘不管不顾地整个人都呛了过来,二话不说就要拽他的披风带子。
披披披!披什么你披!给我脱了挨冻!
她扑过去的太果断,目的也太单一,丝毫没有注意到是迎着这人扑上去的,以至于自己完全是窝在对方怀中拽披风。
谢沉翊伸手揽住怀中的纤柔身子,少女颈间气息清甜,他只要微微低头,便可以看到少女映在月色下的锁骨,小巧白皙而秀致,似是濯水而出的晶莹珍珠。
他低下脸。
连日下来,虽然二人接触的时日不短,相触相碰也不少,但那些,都是在外物推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
慕初黎规制有度,若非必要,她绝不会多越雷池一步。
慕初黎直到将披风撤下来后,想要高冷地折身回屋时,才后知后觉着发现,自己的腰身,不知何时圈在对方怀中。
慕初黎眉毛微颦,一挣,却没挣脱得开。
果断呵斥:“你放开!”
奈何少年不仅岿然不动,更是在环住她后腰的同时,半俯下脸,笑意吟吟着坦然拒接:“不放。”
挣又挣不脱,气又气不过,酒意上头慕初黎脑子一懵,偏过脑袋,看准他的肩头,狠狠一口就咬了上去。
耳畔清晰传来少年轻微的抽气声。
然而都到了这步,谢沉翊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在被她咬了片刻后,居然低下眸,也不知发了什么抽风,竟然轻声笑了出来。
还敢笑?!
气得慕初黎直接朝他撞了过去!
屋顶本就崎岖,气愤之下气力她又丝毫保留都没有,慕初黎只觉眼前一花,两人瞬间要从屋顶翻下!
谢沉翊揽着她的腰身与她调换位置垫在她身下的瞬间,慕初黎登时脑中清醒,在二人触地的前一刻,抬手一招。
一朵噬人花破土而出,张开花盘,收敛起利齿,又眨眼长成半丈之大,将跌落的二人稳稳接在花盘之中。
花盘极软,像海绵,两人跌上去的时候弹了又弹,慕初黎忧心这人是否受伤,抬目要看时却因着弹性两人上下一怼!
慕初黎只觉脑门儿一痛。
身下的谢沉翊也轻“嘶”了一声。
也不知磕到了哪里。
等到身子彻底稳住,慕初黎抬脸之时,入眼就是少年躺于一片粉嫩娇艳的花瓣之中,嫩黄的花蕊压倒压歪,铺陈在他的身下,又偶有几抹从少年雪白的面侧探出,有一种支离破碎的美感。
慕初黎的目光,只是定定落上谢沉翊的唇角。
少年比花瓣还要艳上几分的唇角畔,一抹血珠缀在其上,鲜红夺目,摇摇欲坠。
竟然撞到了他的唇角上。
慕初黎抬起手,鬼使神差的,将那一滴血珠从他的唇瓣拭了下来,又定定凝望了片刻,将血珠抵在自己的唇边,舌尖一扫,抿入口中。
少年一怔。
慕初黎却是嘴角一耷,满面哭丧。
“苦。”
寻常人的鲜血都是腥味锈味为主,谢沉翊的血液却是一种浓郁的苦涩味,苦到让人舌尖发软。而在苦涩之下,又有一种浅淡的草药香弥散其中。
只是这点微薄到近乎让人察觉不到的草药甘甜,入口之时转瞬即逝,不仅不成慰藉,反而让那苦到极致的滋味越发明显。
就好像指尖已经触及了阳光,却在下一刻,脚底陡然落空,再次堕入暗无天日的地狱。
慕初黎指尖颤了颤。
夭骨再身,他有哪一分哪一秒,不是行走在地狱之中?
慕初黎久久凝望着躺在身下的少年,望着她宁静抬手圈过他的颈项,把人拉进自己的怀中。
“好苦,谢沉翊。”她抬手小心抹平他唇角的伤口,道,“你要甜,有我陪你,你应该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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