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长奕取过丢在一旁匕首,抵上自己的眼,横匕一划。
陆箫要拦不及!
刹那的血色,从眼前划过的短暂的弧线,如同雨后阴雨天的彩虹,明亮耀眼。更如同九天重重划破天际的闪电,震碎苍穹,更震碎她整个灵魂。
一瞬间的失语之后,是撕裂心脏的痛苦。
“慕长奕——!!”
身后的刚刚亲历失子之痛的老太太,见状瞬间昏死过去。
大朵大朵的艳红如同绚烂华美的牡丹,绽放在他纯白的襟领上,还有接连不断的鲜血从他的眼底漫延,蜿蜒在白皙俊美的面庞,勾勒出妖艳的花纹,美得近乎残忍。
陆箫扑到他的身前,死死按住他的眼睛,想要尽力捂住眼睛里不断涌出的鲜血。
明明大滴大滴落下的泪水会遮掩视线,明明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哭,可是她却控制不住,只能手忙脚乱的捂住他的眼睛,说出一句句抽泣的话,不知道安慰的是谁。
“有大夫的,附近一定有大夫的,我带你去看!”
她慌乱的翻找着衣服,想要找到手帕,想要止住淋漓而下的血液,最后却只能再次伸手一下又一下的抹去大片大片涌出的血红,颤抖着唇一次又一次的无力重复。
“没事的,师兄也会医术,师兄医术高超,很快就会出关来救你,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语无伦次。
慕长奕缓缓的伸出手,在空气中晃了晃,似是想要触到她。
陆箫一把握住他的手,怔怔感觉到他的手顺着自己的手臂向上,最后捏住她的脸,将她拉下,沾满鲜血的容颜缓缓和她贴在一起,他的额抵着她的,鼻尖轻轻触着她的。
“别哭。”他笑道,“我已然眼疼不堪,莫非还要让我心疼难忍?”
陆箫睁大眼睛,感觉到泪水滴落,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纤细的指只能轻轻落在他的长睫上,却终是不敢落下。
她再也……看不到那双氤氲着桃花色的眸子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啊。
……
直到对面陆箫的啜泣声平息,而后身子一暖,有人展臂将她揽在怀中,慕初黎才恍恍惚惚回过思绪。
淡淡的芝兰染雪之香弥散,就是不用回头,也知道抱着自己的人是谁。
慕初黎只觉面颊一片冰凉。
不知泪水流了多长时间。
看着至亲之人经受苦难,却只能袖手旁观的苦痛,让人心口钝痛窒息,偏又有国辅那一箭的威压在前,伤上加伤,慕初黎顿时眼前一黑。
意识残留的最后一刻,她只来得及揪住谢沉翊的衣襟,急忙道:“我晕一下,你别……”担心。
眼前彻底漆黑。
……
谢沉翊将她接在怀中,垂下眼。
怀中的姑娘面庞白皙,长睫微翘,盈盈若羽蝶,在夜明珠暖白的光华下,映衬地越发柔软而脆弱。
那边的慕家人三三两两起身,陆箫也止了啜泣,平复好情绪,搀扶起慕长奕,又反手一招,收起网罗住狼妖的天罗地网,才转身离开。
然而那几只狼妖明明被尽数陆箫收了,却在陆箫一步迈出佛堂之时,地上灵力一闪,又匍匐出现三只狼妖!
那狼妖也没追着陆箫几人而去,反而龇起牙齿,幽绿的眼睛直直盯紧抱着慕初黎的谢沉翊,发出“呜呜”之声。
下一瞬,狼妖猛然朝谢沉翊冲上!
谢沉翊不避不让,抬指凌空一拂。
三只狼妖只觉陡然间被抽去了所有灵力,扑出去一半的身子气力一泄,“嗷呜”一声,“砰砰砰”三声,狼狈跌在谢沉翊身前三尺处。
狼妖抬眼。
就见面前之人宽衣绣袍,风华自生,一双晶透若曜石的长睫微垂,正一动不动打量着他们。
他姿容极盛,一眼过去只会让所有的注意力被容貌所摄,以至于忽视他眼底的漠然。
好在狼妖生来敏感,那瞬间一闪而过的杀气,惊得他们登时一个激灵。
二话不说三只狼妖齐整抱住脑袋,磕头的动作仿若练习了几百遍,对着谢沉翊重重拜下,异口同声大喊:“好汉饶命!!”
谢沉翊:“……”
狼妖迅速解释:“我们是受人指使所为,没有想伤害阁下的意思!”
谢沉翊手指搭在膝上,良久不言。
狼妖脑门上的冷汗唰唰往下流,继续道:“是慕王府二小姐慕南绮!告诉我们,在慕三小姐经历完佛堂的一切,心神崩溃之时,我们冲上前将您拿住,再假装杀死您!”
“让三小姐知道,就如今发生小小的状况,她都难以护您周全,更别提往后只会面临更多的风风雨雨,凭她自己的力量是保护不好您的,从而让她掂量清自己的分量,也好急流勇退!”
这是齐阑原话。
狼妖仿若觉得还是说服力度不够,又比出一个对天发誓的手势,大声补充。
“我们没杀过人,从来没有,我们和刚刚那一批狼妖是两家的!我们是南山的!他们的东郭的!往上数五百年都不带沾亲带故的!”
“只不过是当初我们懒得捕食,偷溜到山下的村子,把他们村子里的鸡都吃完了,才被齐阑抓住,丢到山河图中,一困就是二十年,连个自由都没有,我们好惨啊呜呜呜呜早知道打死也不偷懒偷鸡了呜呜呜……”
等到楚遥凌寻到破庙的时候,就是火光闪烁中,谢沉翊抱着怀中安然沉睡的姑娘,神情平静。
而身前趴着三只狼妖,呜呜呜呜哭得不可自拔。
楚遥凌:“……”
他这一缕神魂留在山河图中将近三十年,自然是见过这几只狼妖。
再看着狼妖一见到他就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似的,爬着过来哭喊哀嚎救命,断断续续中也听清楚他们来此缘由,楚遥凌顿觉好笑,又摆摆手,让他们自行离去了。
楚遥凌几步上前,探过慕初黎的手腕,察觉到她不过是稍稍激了内伤,并无大碍,才舒了口气,又道:“抱歉,我来晚了。”
顿了顿,楚遥凌又望了眼四周洒落的血迹,低眼片刻,方道:“初黎……都看见了?”
谢沉翊颔首。
楚遥凌长叹一声,蹲身取过被丢在一旁的匕首,注视了良久,才道:“……这里,我不知看过多少遍。”
多少次,在师妹最需要的时候,他却没能及时施以援手。
陆箫幼年失怙,整个村子都被妖物所毁,父母也双双亡与妖孽之手,好在那时的他偶然经过,及时救下了年仅三岁的陆箫。
也是因为此种缘故,陆箫才对妖物生着一种天然的敌意。
他其实早便想告知陆箫,妖有好有坏,同人一样。
但在最初将陆箫带回苍烛山时,她屡屡为噩梦所魇,夜半惊醒而啜泣难眠,经过多年调理,才让她走出幼年的伤痛,他怕会重新勾起她的伤心,便一直不曾提及妖类之事。
总想着,来日方长。
却没料在他修炼遇到瓶颈,不得不闭关时,陆箫会下了山历练,更是杀了几个妖物。
死在她手中的妖物里,有一家貉妖确是好妖。
那家貉妖常年与百姓居住一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仅不曾害过人,更是在周围村民遇到困难时,予以帮助。
却被陆箫双双斩于剑下。
只余下一只年幼的貉兽,受父母掩护而侥幸逃得一命。
戒王鞭是他当初赠与陆箫的护身法器,狼妖之所以会以慕长奕作为筹码,逼迫陆箫交出戒王鞭,究其原因,是那只貉妖为了报父母之仇而刻意告知狼妖。
……孰能料,阴差阳错,到了如今的地步。
……
往事不可追忆。
楚遥凌也不曾沉溺太久,敛回思绪,抬眼望向谢沉翊,询问:“凤鸣赋黎可是寻到了?”
谢沉翊从袖中取出。
“寻到便好。”楚遥凌展眉而笑,又叮嘱道,“你拿它做茶饮便可,每次二两三钱,待服用完,与功法相辅相成,不仅可护佑你不再受夭骨所扰,便算吞噬他人灵力,也可从心所欲。”
夭骨既然能吞噬灵力,索性让夭骨吞噬的多些,连带外界的灵力一同吞噬,所以不论是国辅,还是狼妖,所有施加在谢沉翊周身的灵力,才会一瞬虚无。
谢沉翊在竹屋那会儿修炼的功法,便是此种。
而凤鸣赋黎,其实是与回春茶和钩鸩一个效用,就是强化谢沉翊的机体,让他不再受夭骨所累,乃至性命成忧。
且凤鸣赋黎遇邪则正遇正则邪,遇阳转阴遇阴转阳,正好可以修复他被夭骨与回春钩鸩所折磨的身子,一劳永逸。
思及此处,楚遥凌又是一声长叹:“只不过,不论是功法还是凤鸣赋黎,都无法从根本上更易夭骨,也无法让你同常人一般,引气入体,筑基修炼。”
终究还是需要除去夭骨。
谢沉翊摇头:“楚真人已是助益良多,感激不尽。”
楚遥凌闻言又转眼看向他怀中昏睡的慕初黎:“……这丫头总是担忧你的身子,若是知晓,当会十分欣喜。”
谢沉翊闻言亦是低眼,看向怀中安然阖眸的人,又抬起手,刚要抚过她的额发,怀中瞬间一空。
慕初黎眨眼消失。
谢沉翊未动。
楚遥凌也是怔愣了一下,好在很快反应过来,“无妨。”忙安抚他,“是被人从山河图中唤出去了,齐……慕南绮,慕王府的那位二小姐,是她将初黎送入山河图,应也是她将初黎唤了出去。”
然而楚遥凌话语方落,眼前又是一空。
谢沉翊也是眨眼消失。
楚遥凌:“……”
谢沉翊竟也被送出去了。
山河图本是他给陆箫的法器,陆箫死后,倒也有不少人往慕王府寻过,在慕九辞和慕长奕身上找存在,却没料陆箫临死前,将山河图转交给了齐阑。
楚遥凌双手抄袖,望了眼空空荡荡的四周,叹了口气,又自嘲一笑。
“又留下我自己了啊。”
……
慕初黎醒来的时候,能感知到体内的积伤已恢复了大半。
想来是在她昏迷期间,体内灵力自然循环,自我调息而成。
昏睡期间长久维持一个姿势,免不得有些僵,她刚稍稍动了一下脖子,便感觉到眼前一明,烛光一闪。
她抬起眼,入眼所见,竟是丈高的憨厚金佛。
这是……琅都慕王府祠堂?
昏迷前她不是还在山河图中,与谢沉翊呆在一处吗?怎会醒来就回到慕王府?!
屋内只星微地点了三两盏灯,在偌大的祠堂中照得并不清晰。
隔了大约十来步的门后,站着一个红衣的女子。
女子半侧着脸,看不清面容,只能借着微弱的烛火,瞧到在她的身后九条雪白的尾巴,正在扬风飞舞。
而烛火微晃间,侧室缓步走出素衣覆眼的男子,手中持拿长鞭,在不甚明朗的夜色里,鞭身幽微地泛出星点的光。
慕初黎:“……”
山河图中对这位父亲的心疼,在看到戒王鞭的瞬间,被扫荡得一干二净。
眼看着慕长奕持鞭步步靠近,后背的那明明早该消散了的疼痛重新冲上头皮,简直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慕初黎后退几步,又狠狠抬眼瞪向门后的红衣女子,一声怒喝。
“齐阑!”
门后的女子身影一僵,又笑了一下,声音有些低,有点熟悉又十分陌生:“齐阑?谁是齐阑?妹妹在唤谁呢?”
话说着,又摆了摆尾巴,似乎有那么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慕初黎在心底“呵”一声,面上却满是无辜:“我随便唤着玩的。”
女子:“……”
隐约好像听见了磨牙声。
然而下一瞬,也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心口的伤复发,慕初黎眉心一皱,按住心口猛然弯腰之际,声音虚弱:“疼……”
瞬间失力就要跪坐在地!
香风一掠,女子的身影眨眼从门后蹿出,握住慕初黎的肩膀忙焦急出声:“怎么了?哪里不适?!”
虽然将人送入山河图中应是不会出什么危险,但谁也不敢打百分之百的包票。
孰料再一刻,女子探出的手被猛地一把攥住。
那前一刻还痛苦到无以复加的慕初黎,抬起一张满是盈盈笑意的脸,正正对上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庞,俏然而无害道:“抓、到、你、了、呢。”
齐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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