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初意扑到谢沉翊怀中,自顾自地抱怨。
“池姨将寨里的事情都交给我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万一明天谢淮川没和朝堂里的那群老顽固商量得妥,再提出些要惩治百姓的举措,我该怎么应对……朝堂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又不懂……”
就听到一旁传来谢是“咳、咳咳……嗯!嗯嗯……”清理嗓子的声音。
慕初黎抬起眼,刚要说他一句“嗓子不好赶紧吃药”,入眼却是陌生的一人正坐在会客厅主位上。
男子眉目有些硬挺,年纪应是过了半百,正紧紧蹙着眉梢,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慕初黎“?”了一下。
转头再一看,男子的一旁,谢流渊正吊儿郎当地摇着折扇,要笑不笑,面容上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趣味。
而四周,更是有佩刀的数名侍卫,看似目不转睛,身板站得笔直,但那目光好像总是往她和谢沉翊的身上落一下,又落一下。
慕初黎:“……”
——这都谁?
就听被她抱着的谢沉翊轻声一叹,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偏过脸,放低声音道:“初黎,先放开我。”
慕初黎这才反应过来,大庭广众的,这么抱着好像不大好。
她忙松了手。
便见谢沉翊对着主位上的那人道:“父亲。”
慕初黎:“……”
竟是端王。
再怎么说,这位也是她名义上的“公公”,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奔放,好像有点没留个好印象……吧?
果然就见端王不仅蹙起的眉梢不平,眼中更是带着浓浓的不豫,好在还是给她留了几分面子,倒没直接问她上来就往自家儿子身上蹿,而是与她道。
“姑娘便是这山寨的主人?”
慕初黎端出那副谈正事的不卑不亢模样,道:“见过端王。”
端王多看了她几眼,又问:“寨主如何称呼?”
身份还是得隐瞒:“我姓陆,单名一个阑字。”
“陆寨主。”端王唤了一声,又高抬起手,对着帝京的方向做了一礼,开门见山,“本王奉圣上之命,前来探查腾云寨情况,还望陆寨主多做配合。”
慕初黎抬眉一诧,又了悟了几分。
想来是谢淮川回宫之后,极力劝说,但皇上那边还是不放心,所以派了端王前来,先看过一番再说。
慕初黎一笑,回礼:“有劳端王,小女子定知无不言。”
奈何话说的雄赳赳气昂昂,等到端王一问,慕初黎立刻傻眼。
毕竟腾云寨的具体情况如何,她一个半路寨主,自是一无所知,索性将那粗汉唤了过来,对端王的提问一一解答。
问毕,端王又是瞧了她一眼,冷笑一声:“陆寨主虽为一寨之主,对寨中情况的了解,还是有所欠缺。”
慕初黎心下腹诽“我刚刚抱着谢沉翊说,是池姨将寨子托付给我我什么都不懂,你是没听见吗”,而许是这端王是在太讨人厌,慕初黎清晰看到,在她故作风轻云淡道了一声“端王见笑”后,端王身下的影子扭曲了一下。
“蛧”跟着她回了腾云寨不说,竟还俯身在端王身上!
身旁的谢沉翊应是没注意到屋内存在一只“蛧”,上前一步似乎要替慕初黎开口解释:“父……”
话语未落,便被端王冷声打断:“我让你说话了吗?”
本还设法要把蛧从端王影子里逼出的慕初黎笑了。
话都未说便呵斥谢沉翊,不让你吃点苦口怎对得起都俯身你的蛧?
她一步上前,将谢沉翊掩在身后,皮笑肉不笑道:“之前我还奇怪,为何谢二公子口无遮拦,嘴里的字儿就没几个值钱的,而谢三公子却是字字千钧,从不说费言。”
她一笑:“原是端王的教导有方。”
明眼人都能听出话中的讽意。
尤其,这位端王最为清楚孰是亲子孰不是,此话更戳痛脚。
谢流渊摇着折扇的手一顿,瞧了她一眼。
端王神情一冷:“逞口舌之快者,终此一生也只能逞口舌之快。”
慕初黎神色不变:“只不过是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罢了。”
端王凝望着她,目光微沉,慕初黎亦是抬眸直直回视,丝毫不见畏葸之意。
反正这里所有人一起上,也不是她的对手,端王若是真的做得太过,大不了她带着谢沉翊远走高飞。
又不是不能养他。
放在一侧的手却是突然轻轻被人握了一下,慕初黎微微侧脸,就见谢沉翊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又安抚一笑。
他无甚妨碍,主要是腾云寨的百姓,还需端王多加照料。
否则谁也不敢保准,入宫之后端王会不会添油加醋,给腾云寨的百姓多添祸端。
再者……
谢沉翊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他的初黎啊,应是清丽温和,待人喜笑盈盈,所思所行俱是光风霁月,断不会与人在口舌之上争那些无用的长短。
奈何端王又是上上下下打量慕初黎几眼,仍是不饶:“这般品行,骄矜自负,目中无人,顶撞长辈,怕是连《女戒》《女训》都不曾熟读,乡野丫头,如何做得我端王府之人!”
去你丫的《女戒》《女训》!
我给你一个大嘴巴子比较现实!
谢沉翊拉过她的手,睫毛若鸦羽,映着那颗流光溢彩的眸子,他的声音清晰,不仅是在对她说,更是在对在场的所有人说。
“我的心悦之人,哪里会局限于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便算她要成神成圣,我亦会助她。”
慕初黎一怔。
端王面色倏沉。
谢流渊闻言“嗤”地一声笑,重新摇开了折扇,眼睛弯起。
慕初黎瞪了他一眼。
当初逼他发现谶言偈时,应该加上一条——毕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如践行沉默是金的美好品质。
就见狗嘴动了:“既然沉翊心悦这位……陆小姐,那与琅都慕王府的婚事……”他晃着折扇,“是不是,可以退了?”
慕初黎霍然转目。
慕九辞还是疼她的,虽然早前起冲突那会儿,将她禁在屋中,但那退婚书,他终究不曾派人送到端王府。
没想到最后是让这个屎棍子给搅了出来!
慕初黎刚要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再说,就见一直安分守在端王脚底的“蛧”一个翕动,猝不及防转到谢沉翊的影子里。
慕初黎:“!!!”
谢沉翊本就身子骨偏弱,又怎能抗住蛧的附身!
她猛地攥过谢沉翊的手腕。
旁人看起来,只觉得她是在霍然知晓自己的心上人竟有婚约在身,于是气愤之下准备疾言去问。
慕初黎也这么干了:“好啊,脚踏两只船,给我留……”
把谢沉翊留下,她赶紧设法把蛧从他影子里逼出来!
就见那蛧在谢沉翊影子里又动了动,像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在慕初黎话语将要落下的瞬间,“嗖”一下蹿到慕初黎影子里!
慕初黎:“……留……流利地滚。”
那边的谢流渊见她一会儿想留人一会儿又要把人撵走,跟上了神经似的仿佛反复无常,嗤声一笑。
嗤声传入耳中,慕初黎仍是专心致志地盯着脚底的蛧,生怕它一个不安分再蹿,语调却是清晰非常:“赶紧滚,麻溜的。”
虽然慕初黎从始至终都没抬眼看他,但谢二公子十分有自知之明,这话是对他说的。
膈应人的目的已经达到,谢流渊摇着折扇,心情颇好地站起身,对端王道这边的事情了解地差不多了,应该可以离开了。
端王也起了身。
只是在端王和谢流渊都离了屋子后,“愤怒”甩开与“渣男”相握着手的慕初黎,突然又感觉自己手指一暖。
自从慕初黎装模作样说出“滚”字后,谢沉翊就十分入戏地变成一副做错事可怜巴巴忏悔的小奶狗模样,更是趁着闲杂人等都离去的间隙,重新与她十指相缠,随即猝不及防俯下脸,在她颊边轻轻碰了一下。
慕初黎百忙之中睨了他一眼。
少年笑了一下,又触了下她的发顶:“它没有恶意。”
这才松手。
……
没有恶意?谁没有恶意?
ta?他她它哪个ta?
慕初黎垂眼瞧了下在她影子中安分不动的“蛧”,心道谢沉翊说的该不会是这玩意儿吧,但谢沉翊应该是没注意到还有个“蛧”在脚底乱窜才对。
然而谢沉翊都上了马车,如今也没法开口问。
倒是那些孩子在瞧见谢沉翊后,眼睛发亮地凑到慕初黎身边,拉着手臂好奇询问“这是陆姐姐的心上人吗”之类。
自从她化出风麒麟把皓皓救回来后,这些孩子对她的态度,来了个从开始的不屑一顾到现在的喜欢的不得了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慕初黎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现在已经被我踹了。”
一群孩子惋惜的“啊”了一声。
倒是直到端王府的马车彻底消失在众人眼前时,一直挤在站在孩子中的皓皓抬起了头,问了慕初黎一句:“那位哥哥……是端王府三公子吗?”
慕初黎点点头,又瞧着他微微惨白像是有心事的脸庞:“怎么了?”
皓皓张张口,勉强笑了笑,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可能是那位哥哥太漂亮了,让我生出一种亲切感。”
慕初黎好笑:“好看的人可能都有一种亲和力。”
皓皓点头,又低下眼,靠着深深掐入掌心指甲带来的痛楚,才克制住忍不住痉挛发抖的身子。
亲切的……恨不得能将他千刀万剐。
……
顾忌到有个“蛧”在身怎样都是一个定时炸弹,慕初黎从乾坤袋中取出山河图,写了张纸条丢进去,向齐阑发了个“短信”。
——怎样除去蛧?
又重新瞧回她影子里的蛧。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恶意,蛧躲在她的影子里一动不动。
有了山河图这样一个“任意门”一样的存在,齐阑的来信很快。
——为什么要除去蛧?这东西可是非常难得才会遇见一只!依附在影子里又不会吸收多少灵力,反而会随宿主一同成长,更是忠心耿耿,一旦认定了某一位主人便不离不弃,还会在宿主遇险时保护,别人求都求不得你干嘛要杀人家?
紧跟着还有一封。
——啊我想起来了,你在《繁华梦》里写得蛧是个邪物,寄生宿主就意味着非把宿主榨干了不可……盗版书害人啊!这可是个好东西,你不要给我,杀了我跟你拼命!
慕初黎放下信。
低眼与影子里的蛧大眼瞪小眼。
许是敌意消退,再次瞧着蛧时,慕初黎隐约从它身上看出一种叫做“委屈”的情感,她试着感受了一□□内的灵力,也的确是没有被附身蚕食的异状。
慕初黎斟酌了一下措辞。
“你……真不会把我寄生后,榨得一分不剩?”
蛧摇得如同一只拨浪鼓。
慕初黎沉默片刻:“你是看中我那点?”
蛧比了个非常广大的样子。
慕初黎猜到几分:“是因为我……”身负抟盛骨,“灵力吸收很多,所以跟在我身边修炼地快?”
蛧转了个圈。
慕初黎:“……”
行吧。
……
次日清晨,慕初黎起来还没有多久,宫里便有公公传来了旨意,一连串的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孔曰成仁”之言后,慕初黎终于听到了实质的内容。
鉴于吹临山百姓不曾为恶,赦免腾云寨众人之罪,他日之后,朝廷也会推举一人前来接管,日后受朝廷统领,与县村等同。
一语落下,寨中百姓人人雀跃而起。
便算是那一直瞧着她万分不豫的粗汉,闻言面上也浮现出了笑容,更是遥遥对她行了一礼。
慕初黎含笑而望,心下欣慰,又渐渐漫上的浅淡的感伤。
……若是池瑶瑶得见此景,应是十分欣慰。
好在,没有辜负她的托付。
失神之际,那传旨的公公又唤了她一声,“陆姑娘。”
慕初黎闻声回脸。
那公公一笑:“陆姑娘,太子告诉咱家,要多谢陆姑娘昨日之言,将殿下点醒,才知晓为君之要义。”
“殿下谬赞。”慕初黎摇摇头,“若非殿下心中本有仁政之念,便算我说得再多,也不过是白费口舌。”
那公公不置可否,又对她行了一礼:“为了表达感激之情,殿下特意邀请陆姑娘往宫中一趟,殿下想要当面好生与陆姑娘道一声谢。”
慕初黎下意识地要拒绝,然而张口之时,却是顿了一顿。
那害了许其麟的吴持臣,因为多年征战,军功赫赫,如今贵为大将军,想来也总会时不时在宫中现身。
便算修士不可插手朝政,她可能很难动得了吴持臣,但见上一见,也认那么一认,怎样也是不吃亏的。
她点点头,行了一礼:“有劳公公。”
……
慕初黎坐着马车驶入了帝京。
她撩开车帘。
这里,她看过二十多年前的这里,虽是在山河图中。
一些巷道还有些熟悉,那个被炸了粉碎,不知损失了多少人命的群芳楼,早已重新见其了一座青楼,名唤簇花楼。
还有慕府。
慕长奕迁往琅都,慕家子弟四散,时过境迁,匾额上早已成了“李府”,也不知是哪一家。
慕初黎一时失神,神情几分追忆,刚要放下帘子坐回,余光一瞥,便见对面一处府邸之上,上书“端王府”三字。
谢是正满面嘻嘻哈哈的走了出来,慕初黎本要与他打个招呼,然而谢是已经兔子似的瞬间蹿出老远,还嘻嘻哈哈招呼:“走走走!快来!”
他笑哈哈地道,“好容易主子今天出门办事,不仅不需我们陪伴,还给我们放了假,今天一定要好好出门遛遛,先往醉香楼去,他家的锅包肉好久没吃啦哈哈哈哈……”
根本不等慕初黎说话。
慕初黎只得放下帘子。
然而就是慕初黎把帘子放下去的瞬间,许是习武之人的敏锐让他心有所感,已经蹿出老远的谢是笑声一止,步子也随之停了下来,转脸望向人来人往大街。
“奇怪。”谢是挠了挠脑袋,有些不解,“刚刚明明觉得有人在看我。”
……
慕初黎下车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
马车慢慢悠悠地走是一点原因,还有一点就是皇宫够大,慕初黎明明都入了宫,然而到她下车,居然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
谢淮川在东宫设了筵席。
更是主动给她引荐在场的数十人!
谢淮川贵为一国太子,万人之上,竟然亲自替慕初黎引荐,顿时让众人的目光往她身上落了好久。
慕初黎草草打量了一眼,邀请的除了宫中般大的皇子公主,其余的都是些官宦家的少年郎们。
年纪大的不过二十余岁,年纪小的,比如六皇子,刚满十一岁,五公主,更是年仅八岁。
然而这些人中,一不见谢怀薇这位三公主,二不见谢沉翊和谢流渊这两个端王府之人。
许是她神色飘忽得着实太过明显,将她引到座位坐下时,谢淮川低声与她开了口。
“怀薇情绪未平,因许其麟之死彻夜未眠,以泪洗面,一个时辰前服了安神药,才睡了下去,实不宜唤起。”
“至于端王府的两位。”谢淮川道,“昨晚也不知何故,四皇叔大发了一通脾气,说归深整日斗鸡走犬游手好闲,将他禁了足,至于沉翊……”
顿了顿,谢淮川瞧了眼她的神情,道。
“传话的太监说,沉翊自称身体不适,将此次宴会辞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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