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垂眸凝视了她的睡颜片刻,又闭了闭眼掩住眼底的情绪,才微微俯下身子,将她抱了起来。
身后,一身肥肉虚胖的于管家慢悠悠上前,先是对他做了一礼,唤了一声“谢公子”。
这才看向他怀中的慕初黎,不由在心底慨然一叹。
“这姑娘,当真……人不可貌相。”
因为知晓是谢沉翊的心上人,前两日头一次看见这个姑娘时,特意多瞧了两眼,只觉得她的身子不太好,又总是眉眼含笑,柔柔弱弱一瞧便惹人怜爱。
却并没觉得和其他女子有什么不同。
今日一见,可谓……大开眼界。
谢沉翊身负夭骨,对灵力感应敏感,且思虑周全谨慎,所以很快便察觉出周勤宇此人心术不正,一直妄图在暗中对付慕初黎,更是在历练的秘境中动了手脚,引来了那黑水怪物。
苍烛山禁止私斗,要杀了周勤宇又避开餐苍烛山的追究,并非易事。何况还有那黑水怪物,已至化神之境不说,又杀而不死,十分棘手。
他本还准备向家主要些人手,除去这些隐患,也好让那位慕三小姐顺利平安。
那时的谢沉翊却摇摇头,道了一声:“无妨。”
只是轻声道,她可以自己解决。
他还一直好奇,慕初黎终究是这人的心上人,不过一个金丹的修为,又弱柳扶风,谢沉翊怎会这般放心。
直到他躲在暗处,亲眼看着慕初黎和几人的交手。
见她言笑晏晏,灵动清丽,又雷厉风行,出手果断,更是心志决绝,骨子里更是隐有几分狠戾。
远非表面上那般温婉无害。
刺入她眉心的那一下,乃是华家特制的销魂针,即使刺入慕九辞司空泉他们这些大高手身上,都很有可能瞬间让他们会不省人事。
而重伤在身的慕初黎,不仅在生生受下这一击后,还能维持一瞬的神智,更是反手制敌,若非最后一瞬收手,如今的谢沉翊,也定然免不得吃下一招。
他又看了眼身前轻衣锦袍之人。
……说来,这位慕三小姐最后的那股狠戾,还是与谢沉翊有关。
最后侧过视线,看向躺在地上,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生死关头留下性命,周勤宇重重喘息几声,仍是心有余悸,然而在抬眼看见救下自己的人时,登时呼吸一窒。
那人一身淡月色的宽袖长袍,站于一片日光之下,却是比日光更盛,肌肤晶莹,好似一块上好的琉璃玉,又像千年霜雪而凝成的钟灵毓秀奇物。
瞬间摄去所有人的注意力。
周勤宇瞧着被他抱在怀中的慕初黎,心下几番翻覆。
他没见过这人。
但见过他身边的胖管家,乃是华家的管家,姓于。
难不成这人便是华家那位刚刚寻回的私生子华鹤归?但这人姿容气质举世到这般地步,为何从未听人提及过?
只是,他之前分明派人查过,慕初黎回来后,要么和与她有婚约在身的谢沉翊在一起,要么就留在慕王府……
从没听说过,慕初黎会与华家这位刚刚寻回的私生子,能有什么联系。
而且一直总有传言,端王府谢三公子姿容绝世,恍若天人。
而且方才好似听到这胖管家,唤了这人一声“谢公子”?
所以……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于管家笑眯眯地弯起眼睛,对华鹤归拱了拱手,道:“谢公子。”
又看了他一眼,“这人该如何处置?”
周勤宇:“!”
竟然真的是谢沉翊!
此地不宜久待,他迅速提起灵力欲逃!
然而在将要动作的一瞬间,周勤宇骤然发出一声惨叫,又在瞬间如同被人一把扼住咽喉,猛然失声!
竟是痛得根本发不出声!
谢沉翊的目光,分明一直落在慕初黎的身上,周勤宇也真真切切没有看到谢沉翊的半分动作。
然而周勤宇只觉体内的灵力剧烈翻腾冲撞,像是要将他活活撕扯而死!
又听那人的嗓音淡而清雅,恍若山间浮云,与他道:“解药。”
剧痛之下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扯下腰间的乾坤袋,又挣扎着念出口诀,一方蓝色的小药瓶出现在面前。
于管家笑眯眯地蹲身取过。
周勤宇体内翻覆的灵力顿息,他重重喘下一口气,刚要迅速调整身体内紊乱的灵力,却在下一瞬,经脉寸寸崩裂之时,体内丹田一缩一涨,猛然炸裂!
他呼吸一停,瞳孔一散,无力摔倒在地。
……
慕初黎苏醒之时,入眼就是一处小竹屋。
淡淡的日光从竹窗的斑驳空隙中透过,落满一地。
慕初黎恍然一瞬,隐约似是回到了当初在山河图中,和谢沉翊一起跟着楚遥凌修炼的日子。
身上盖着松软的被子,还有着淡淡竹香,她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脚落地却禁不住身子一软,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坐在了地上。
慕初黎一怔。
侧后方忽然传来呼吸声。
慕初黎霍然转脸。
屋内还有别人,她竟然丝毫没有发现!
竹屋的角落处,正背光坐着一人,看不大清面容,见她苏醒,笑了一声,又柔声道:“姑娘终于醒了?”
声音极淡,极浅,极温柔,甚至有几分阴柔。
慕初黎神色不定地望着他。
……犹记得昏迷之前,似乎闻到了那熟悉的芝兰染雪之香,难道是幻觉不成?
那人自角落站起身,缓步向她走了过来。
来人的身量比谢沉翊和华鹤归都矮些,容貌却比华鹤归能出色些,又是天生一副笑眼,就是不笑也自带三分笑意。
看着好像是个十分容易相处的人。
慕初黎却是不动声色地紧紧掐住手指。
……她这甫一睁眼就失了全身气力,八成和这人脱不了干系。
就见来人蹲在她的身前,又是一笑,笑容中竟带着几分瞧见陌生人的拘谨和无害,说出的话落在慕初黎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起。
“姑娘安心,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那周勤宇也已被我诛杀。”
又不好意思地一笑,补充道。
“姑娘之所以如今没有气力,是因为毒药药效未过,等到毒素彻底消散,自会恢复。”
说着,作势就要扶起她。
陌生人的气息密密麻麻盖了过来,慕初黎登时觉得不适,在他伸过手时,下意识地一把推开。
却触及他略微冰凉的指尖。
慕初黎一怔。
就见对方一笑,被推开后倒是没有强求,收回手十分好脾气地弯起眼睛:“姑娘既然不喜我的触碰,那我便不扰姑娘了。”
他道:“约莫再有一刻钟,姑娘就能恢复些气力,自己回到床上。”
慕初黎定定瞧了他片刻:“射入我眉心的那根针,是你刺来的?”
“是我。”
他倒是没有隐瞒。
“我见姑娘气色不好,唇色暗紫,想来是中了毒,再看被你掐住咽喉的周勤宇,便猜想八成是他给姑娘下的药……又怕姑娘一个冲动,杀了人却拿不回解药,着急制止,只好出此下策。”
“你为何要救我?”
“因为那周勤宇本就不是好人。”他道,“那黑水怪物,乃是在我的管理之下,却被他引导了新入门弟子的历练之处,残害他人。”
慕初黎仍旧定定瞧着他,良久后再问:“待我恢复气力,可以让我离开吗?”
对方不好意思地一笑,却道:“不可。”
慕初黎目光一冷。
“虽是那周勤宇为非作歹,让我管辖下的黑水妖兽脱身,但终究是我的失责,苍烛山定会追究下来。”
他解释道。
“司空一鸿治下重罚,这并非什么小事,轻了说会废去我一身修为,重了,甚至会直接取了我的性命……于我而言,苍烛山已是是非之地。”
慕初黎“哦?”一声,懂了几分:“所以,你想要下山?”
“下山的一路定然不会太平,只会九死一生,想着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又见姑娘已经入了炼虚之境,乃是个中高手。”
他无害一笑。
“就希望姑娘可以襄助一番。”
慕初黎冷笑一声。
敢情是拿她做打手,意外之时还能做个替死鬼。
“姑娘好似有沉伤在身,这几日我先为姑娘好好调理身子,待到姑娘恢复得差不多,我们再下山。”
他倒是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模样。
“我姓杜,单名一个雩字,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慕初黎沉沉看着他:“我姓陆。”
“陆姑娘。”杜雩一笑,“陆姑娘刚刚苏醒,想来身子还未大好,便好好歇息,我便不打扰了。”
慕初黎瞧着他一脸温顺无害的笑容,心道道貌岸然大抵就是这般。
瞧着他转身出门,慕初黎一面调理着体内灵力,好在感应到灵力没有被封锁,没什么异常。
她松了口气,又想起昏迷之前,那抹芝兰染雪之香。
……
抛弃杜雩之所以帮她,压根就是拿她当替死鬼这码事,这人照料人的能耐,还是十分值得称道一声。
他性格细致,又十分可靠。
慕初黎面对这么一个陌生人,自然会生出戒备之心,若是身子有什么不适,或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一般也不会说出,最多只是皱一皱眉头罢了。
没想到这些都看在他的眼中。
就比如杜雩给她煎得那些草药,能感觉出来他其实加了些缓解苦涩味道的中和草药,但终究是药,怎样还是难喝的,喝完之后她免不得闭了闭眼,缓解口中难耐的味道。
却在次日时,药盅的一旁,就放了些蜜饯和小零食。
再比如每日吃饭,能看出来杜雩也是一个生手,过去也从来不曾做过什么饭,最开始时只是些清淡的小粥,几日下来,花样便渐渐多了不少。
慕初黎更是时不时就吃撑了,偶尔还会揽镜自照,又揉揉自己的脸,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圆润了些。
那日,她坐在院中的摇椅上,看着对面正在煎药的人,一时微微失神。
脑中不由回想起在黑白棋村时,谢沉翊受伤昏迷,她一直照料的那段时日。
说来,谢沉翊昏迷时,她还真没照料多少。
药是谢是谢非他们准备好的,饭是李常之准备的,谢沉翊昏迷时给他换衣之类的事情,也都是经谢是谢非之手……
看她虽然每天都坐在谢沉翊屋中,但基本只是盯着他有没有异常,除此之外,就是偶尔渡入个灵力,为他调理一番。
……还不如杜雩这个居心叵测之人,做的细致。
眼看着杜雩煎好了药,又端着药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慕初黎才敛回思绪,闭上眼睛。
长风卷着浅淡的芝兰之香,轻轻拂过她的鼻端。
几日下来,她才知晓,那日昏迷前之所以会闻到熟悉的芝兰之香,全因杜雩平时以之入药,免不得就稍稍沾染了些。
眼前光线一暗,那人将药放在她身旁的小竹桌上,又温和开口:“陆姑娘,药已经煎好,莫要冷了。”
慕初黎睁开眼睛,望入他自带三分笑意的眼眸。
几日下来,她虽然灵力稳步攀升,损伤的经脉也在渐而修复,然而从始至终,她却用不出半丝灵力。
就好像一潭池水,虽然池水清冽,每一捧都甘甜浸润心脾,却始终无法流出,更无人可以饮用。
……这段时日,她只喝过这人煎的药。
慕初黎望了眼桌上的药,不动声色地对他一笑:“我肠胃稍稍有些不适,稍微缓上一缓,你先去忙吧。”
他倒也不曾强求,只含笑点点头,便转身而去。
慕初黎看着他走入后院的身影,确保他一时半会不会过来,端起桌上的药,蹑手蹑脚走到屋子旁的竹林处,将药倒了进去。
这人既然说要她陪着一同下了苍烛山,便说明他们如今还在苍烛山上,只是不知具体是在苍烛山的哪里。
想来一直找不到她,薮春和谢是谢非他们应该也急得不行,如今怕是找得团团转。
她怎样也要迅速恢复灵力,联系到他们。
然而在慕初黎将空了的白瓷碗放在桌上,装作自己已经将药喝下,又思索如何能快速联系上薮春他们时,就见杜雩从屋后转了回来。
他的手中,竟然还端了一碗药。
盛着药汁的白瓷碗搁在眼前,药气腾腾,带着苦涩味道的药香弥散在鼻尖时,慕初黎赫然察觉,这人竟然又端来碗一摸一样的药。
他的神情不变,仍是笑意温柔,再一次叮嘱道:“早些喝,莫要凉了。”
慕初黎望入他的眼睛,心底一沉。
……这人什么都知道。
甚至在她还没有将药倒掉的时候,就猜到了她早晚会将药倒去,而他也不在意,只是换了一个地方,重新煎好药,再送到她眼前。
仿若只要她不喝药,他就会一直煎下去,直到她喝下为止。
慕初黎心中升起一股烦躁。
这几日下来,不论是她做出哪怕分毫违背他的意志的事,又或是有半分想要离开逃走的心念,都会被这人察觉,又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开去。
事到如今,离也离不开,逃也逃不去,和被人囚禁起来几乎没什么区别。
慕初黎闭眼重重掐了下手心,才克制住拍案而起的冲动,才慢慢道。
“护你下山之前,我要去一趟镇魔塔。”
谢沉翊可能还被关在镇魔塔里,说不准谢是他们寻不到她,会先往镇魔塔中先救谢沉翊,保不准就可遇到他们。
“新入门弟子的第二道考验还未开始,如今的镇魔塔中不会有别人,你也不用担心我同他人勾结,将你看守黑水怪物的失职之事说出。”
那人笑意不改,神情不变:“不可。”
意料之中的答复,毫无商量的余地,积郁几日的怒气顿时升腾,慕初黎怒极反笑,霍然将桌上的药碗打翻,破罐子破摔。
“那恕我无法同阁下一同下山,阁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就见他一笑,温柔开口:“好。”
话语落下,慕初黎顿觉好似被瞬间抽去了所有气力,只觉身子一软,眼前一黑,意识也随之一空。
她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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