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安市第五人民医院。
正午时分,天空依旧飘着大雪,没有要停歇的意思。皑皑白雪把整个住院部的大楼都给盖上了,满满当当,像是童话里的古堡。
天气很冷,可住院部大楼前的花坛边,却围满了很多人。
大家几人成堆的,统一簇着脑袋在仰头看顶楼的位置,边看边指着手议论纷纷,神色各异。
有人惊愕,“天呐!为什么呀!是行为艺术吗?”
有人淡然:“医院这样的事情实有发生,肯定是什么没得到满足,要钱来了。”
“要钱也不能让女孩子站在上面啊!多危险啊!造孽啊!”
也有人理性:“不一定,可能就是小孩承受能力差,想不开,总喜欢玩点不一样的来证明自己。”
大家还在议论,声音越来越大。
“大家快回去!快回去!”几个保安和护士赶了过来。
保安如摩西分海一样把人群扒开,然后左右赶开,几个端着保温桶的大妈还在纠缠,“我们就看看啊,又不干啥”被保安一句“没什么好看的,快走快走!”给强行赶回了住院楼。
护士把几个或仰头指着嬉笑,或嘴角留着涎水呈痴呆状的病人也一个个抓起来往里面带。病人扭抽着脖子拍手道:“哇哦,跳楼!跳楼!真好玩真好玩!”
护士耐心搀着他:“乖,我们回去玩,房间里有游戏更好玩。”
有几个人赖着不走,还在看,边看边咂嘴嗟叹:
“造孽啊,这小孩儿想不开吗?”
“唉……能来这的不都是有毛病的,你没看她穿的衣服吗?”
“报警了没啊?”
“早报了,警察赶来的路上呢。”
话音刚落,远处就遥遥传来警笛声,没过一会儿,红蓝警灯闪烁而来,在尖锐的摩擦声中戛然而止,堪堪歪停在住院部楼正门口。
车门打开,一群警察冲了下来。
陈所长跑在最前面,他抬头看了看楼顶,整个人都还有些恍惚。昨天值夜班刚醒,冬执勤服的扣子都还没来的及扣好。
他眯眼看清人后,便火急火燎地指挥现场,赶紧拉警戒线,疏散人群。没过一会儿,又几辆车开了过来,一群记者和扛着摄像机的助手也从车上冲下来。
刚跑过去,就被警察拦下了。
“我们是华安市的主流媒体,我们有证件的,让我们上去看看吧!”
“对啊,通融下,都是为了工作啊。”
“我们也有知晓事情真相的权利啊。”
“就是说啊。”
陈所长转过头来,拧着眉怒吼道:“把记者拦在外面!别让他们进来!”
说完就带着几个警察往楼上奔。
不一会儿,消防车也呼啸而来,消防员们鱼贯而出,一群在消防队长的指挥下往住院大楼里跑去。还有几个人,留在现场,把充气垫打开。
警戒线旁,一新来的民警看到这个架势,凑到旁边胖警察面前,扬扬下巴问:“欸,师兄,今天怎么回事?这么多人都来了?”
以往扬言跳楼自杀的警出多了,当警察的都有些麻木,可今天看到这阵仗,可见跳楼人的身份非同一般啊。
“连陈所长都亲自出警了,真厉害啊。”他感慨道。
胖警察嘁的一声,“这算什么,别说陈所长了,张局长连市局黄赌总结大会都不开了,正往这赶呢。”
“我去,华安市公安局老大都来了?!”年轻民警松了下警戒线的手,一脸震惊道:“这小姑娘什么来头?”
胖民警掸掸袖子:“人家可不是小姑娘,人家有名有姓,叫穆丽莎。”
话音一落,年轻民警半张着嘴,“……哪个穆丽莎?”
胖民警把他头一拍,“你说还有哪个穆丽莎!”
年轻民警当场震惊住了,“你说的是参加过《大脑巅峰对决》那个女孩?十五岁上大学那个?前几年一个肇事逃逸案子是不是找她来看的监控?卧槽……她——”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人群里窜出一个人影,嗖的一下从警戒线钻了过去,年轻民警诶的一声,刚准备追,对方喊了一句,“我认识穆丽莎,我是她哥哥!”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
一下就没了影子。
沈青临跑进大楼前台,径直往电梯口跑,见很多人挤在那儿上不去,又向应急通道冲去。几圈楼梯一口气冲到顶,到达时,已经累得满头是汗。他扶住楼梯边喘气边看到警察和几个消防员在破门。
“门被她锁住了,拿电锯来!”有人喊,不一会儿一个保安拿着锯子缩头缩脑地跑过来了。
陈所长见着他,皱着眉头就骂:“我说老秦你们医院安防怎么做的!楼顶门都开着吗?!是不是要派出所给你们立即下整改通知书啊!”
“哎哟,领导啊,冤枉啊!顶楼这么危险的地方,怎么可能敞着门呢,我是锁住的呀,”被唤作老秦的保安满脸愁容道:
“钥匙我睡觉都挂身上嘞,这小姑娘就早上见面跟我打个招呼的功夫……怎么钥匙就到她手上了呢……这,怎么做到的啊。”
老秦抓着头在那里怀疑人生。
陈所长心下一凛,在电锯发出的火光中,他在心底做了一个决定。
一定要救下穆丽莎,
一定要啊。
门破开的一瞬间,一群人立马冲了进去。陈所长看到跑到最前面一个年轻的男孩,“你……”
沈青临转过身用手制止住他们,“你们谁都别过来!”
话音一落,大家都愣住了。
沈青临喘着气道:“我是她哥哥,我来跟她说,你们全过来会刺激到她的!全部退后!”
众人没有反应。
“你们必须听我的!”沈青临喊出了声。
陈所长和消防队长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心想这个毛头小子肯定会坏事,要不先控制住他再行动。两人轻轻点了点头,刚准备动手,后面又有一个警察和一个中年男人跑了过来。
一个满头大汗扶着腿,一个唤了声“莎莎”就满目泪痕趔趄几步跪倒在地。
陈所长一看,立马道:“张局长,您……”
张局长边喘着气边摆手说,“……听他的……都听他的。”他又转身对跪在地上痛哭的穆青云道:“老穆别担心,沈青临来了就没事儿……”
说完就指挥所有人往后,退开适当距离。
让沈青临一个人上前去。
众人散开后,沈青临转过身来,终于看向天台护栏外的那个人。只见她呆呆坐在护栏外,安安静静的,一下都没回头。
那一刻,沈青临有些哽咽了。
他突然想到,
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她也是这样。
彼时父亲带着九岁的自己到邻居穆伯伯家去做客。他知道穆伯伯有个五岁的女儿,智商有150,非常聪明。沈青临非常好奇她是什么样的,于是就去主动找她。
终于在书房里,他找到了这个小女孩。只见一个小小的背影埋在书堆里,在认真看着什么。
沈青临敲敲门打招呼:“嗨,你好呀!”
女孩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就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一样。
他略微有些尴尬,半晌,后面一只手伸过来拍拍他肩膀,沈青临回过头,是穆伯伯。
“俊俊呐,莎莎她呢,性格非常内向,不太爱说话,你是哥哥,以后要多照顾她,知道吗?”穆青云柔声道。
沈青临点了点头。
以后的岁月里,
他也真的做到了。
可如今,时光转回,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已满头白发跪坐在地上崩溃不已,
而那个小女孩啊,
她坐在围栏外,
生命似乎要走到尽头了。
鹅毛的大雪落在身上,这么冷的天,她就穿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裙子,裙角铺在地上,有红色的血痕旧印落在上面。
犹如雪地里绽开的玫瑰花。
沈青临目光定在那朱红色印记上良久,喉结滚了滚,酸涩与痛苦感登时袭满了全身。
她很安静,完全没有回头,也没有别的动作,就仰头看着漫天大雪。
长长的青丝披散下来,
一直蜿蜒到腰际。
沈青临走了过去,步伐很轻很轻,翻过护栏坐到了她的边上。
良久,穆丽莎终于转过头来,过于病态白皙的一张脸尽全力扯出一个笑容,低哑道:“哥,你来了啊?”
沈青临凝视着她,心底更难受了。
——她比上次见面更瘦了,整个人像是就只剩下了骨头,一双眼睛空洞地挂在脸上,眼底没有一丝光芒,两侧脸颊瘦的凹了下去,就连嘴唇都是青紫色的。
这个样子,
完全不像是个活着的人。
沈青临目光落在她靠在膝盖的手臂上。只见那里刀痕伤疤交错,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小小的手掌上,更是布满青色的针眼。
这是具17岁女孩的身体,
破败不堪的身体。
沈青临脱下自己的外套,裹紧了她,
“妹妹,我来了。”
沈青临道。
穆丽莎定定看着他,视线从脸上落到颈侧又转到他手腕上,然后又看向了远方,好一会儿,温声说:“哥,交女朋友了?”
沈青临稍怔了下。
穆丽莎目不斜视,甚至还有力气略带调侃:“恭喜你得偿所愿啊,小妹妹力气还挺大的。”
沈青临淡淡笑了,“什么小妹妹,她比你大,你应该叫她嫂子,——想见见她吗?”
“想啊,”穆丽莎干哑的嗓音缓缓道:“但,我怕我的样子会吓到她啊……”
“不会的,我的莎莎这么漂亮,小云朵一定会非常喜欢你。”
穆丽莎笑了,视线又转到楼下那群黑压压的人,眸色变暗,语气里带着怅然与遗憾。“可是……我怕……我没有机会了。”
说完,她慢慢倾下身。
“如果你想,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沈青临一下握住她的手,力量足以让她半倾的身体又回位了些。
穆丽莎转向他:“放心……我只是在看,他们在想些什么……”
她用瘦削的手,指了指其中一拿手机对准自己的示意道:“你看……他在想——怎么还不跳呢,跳了就有视频素材了呀,快跳啊。”
她又指了另一个挂着记者牌的人:“他在想——题目叫什么好呢?是天才少女的陨落,还是别的什么更醒目刺激,博人眼球的呢?”
再指着那个车子旁端着笔记本戴眼镜的人和另一边低头编辑消息的人,
“你瞧,他们已经编辑好新闻了,时间,地点,过程,只把结果落在结尾是当场死亡还是抢救中。”
“我就像另一个肯尼迪遇刺现场,记者们不在意前面被子弹穿过头骨的肯尼迪,只在意车后面,那唯一一部能第一时间告知世界的通讯电话。”
沈青临看着她,
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递了过来。
沈青临不抽烟,
这是路上临时买的。
穆丽莎看到牌子,眸光里有了转瞬的光。
“很久没抽了吧?尝尝吧?”沈青临柔声说:“要是平常让你爸看到,他非要打断我的腿不可。但今天没关系。”
穆丽莎哽了哽,良久,还是抽出一根来,放在嘴里。
沈青临捂着手挡风帮她点上。
火苗燃起的瞬间,
他能感觉到穆丽莎的唇瓣在微微颤动,好一会儿,
她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她继续吸,再吐出来。
动作虔诚的像是在品尝世间最美的佳酿。
穆丽莎抽完了一根烟,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把烟蒂放在手里用指腹轻轻揉捻。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坏了它。
然后低着头,慢慢说出了话,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
“……从出生以来,我的大脑就一直在思考,没有一刻停歇,我想控制,却控制不了它。”
她缓缓道: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可却连吃饭睁眼的勇气都没有,因为饭粒会在我眼前无限放大,每个分子结构都不一样,真的特别恐怖。”
“他们告诉我,身为天才,就要放弃凡俗,流芳百世才是我的归宿。所以我一直是孤独的,我觉得大家都是幼稚无趣的,而我是唯一一个清醒的那个人。”
“我没有朋友,陪伴我的是拓扑学,是抽象代数,是戴维·希尔伯特,是霍奇猜想,是p与np问题,是莱斯特手稿。
她看向沈青临,笑了笑:“——直到遇见了你和萧予陌,我才真正感受到了快乐,感受到我其实也是一个普通人。我们三个人一起的日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啊,
沈青临想,
谁又会忘记呢?
穆丽莎的笑并没有持续多久,转念而过,像是又想到痛苦的回忆,她的眼睫低垂下来,开始轻微颤动,整个身体都弯曲了下来,双手紧握住烟蒂,像是在佛祖面前忏悔自己的过错:
“哥,你知道吗?刑事犯罪心理学曾是我的专业和我的信仰,我自以为看过那么多纷繁复杂的案子,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我早认为已洞悉了人性……可是……”
她看着烟蒂,整个脸都扭曲了:“可是……我还是错了,我完全低估了人的恶意啊。”
话音刚落,沈青临立马攥住她的手,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些力量给她。可穆丽莎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就连声音都打着颤:
“为什么,那个畜牲!为什么!”
她变得咬牙切齿,歇斯底里:“为什么选择在萧予陌生日那天动手呢?
“为什么!”
“为什么!”
沈青临扶住她肩膀,“……莎莎……你冷静一点,不要这样……”
穆丽莎看向沈青临,整个人都在抖。
“哥,是我没能及时发现,是我害死了萧予陌,是我害死了他啊!”
沈青临喉结一滚,眼眶瞬间红了。
“哥,你知道吗?他死在我怀里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一生都完了,全部完了。”
“犯罪心理学没能救得了他,是我的信仰摧毁了我啊……”
她哭到不能自已,话连音都是破碎的:“……他走后,我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煎熬,连呼吸都是痛的啊……”
“我太痛苦了,真的太痛苦了!”
“医生开的药,每个我都懂,我知道我处于精神解离症的状态,我的灵魂脱了我的身体,它不再属于我了。”
“所以……我想超脱灵魂,去见他了……”
穆丽莎目光变得虚无,她喃喃道:
“去见他……
“然后,和他永远在一起……”
她说完,松开沈青临的手,就要往外倒去。这个瞬间太突然了,电光石火间,候在旁边的陈所长从护栏外跳了进来,穆青云惨叫一声莎莎扑了上来,两边的消防员也冲了进来。
沈青临霍然伸出手一捞!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同时发出一阵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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