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尘飞扬,亭午暗阡陌,受德王一众已行至牧野,前方传来一阵飒沓马蹄,受德王轻挑车帘,遥见一名绯衣女子,白马打珂疾如飞,靠得近来,玛瑙珠满头,戎装似男儿,众人争相一睹这灼目光辉。女子勒停宝驹,垂鞭倩笑道:“臣时时恭迎王上!”

    苏己看得出受德王心情极好,他旋即停马下车,与时时道:“怎么就你一人?”

    时时的眉眼好似吻过春风,“他们人多慢得很,我心中焦急,哪里等得!”

    受德王朗笑道:“孤的华筵何在?”

    “好着呢!”时时一声哨响,一道黑色光影应声驰来,足踏青草,意气骄矜,鬃发流光照尘。华筵本是受德王心爱宝马,却与女马亚1时时脾性契投,念在时时功勋卓著,受德王这才肯忍痛割爱。时时将马鞭递与受德王,“久未尽兴,不如扬鞭纵马一尝痛快!”

    受德王接过马鞭跨上华筵,急催马蹄似风疾,时时不甘落后,载笑驱马,留下一地笙歌。

    牧野离朝歌尚有一段距离,受德王一行于牧野暂驻,到了驻扎营地,苏己掀帘下车,眼前豁然开朗,千里一碧,春水初生,芳草四合,牧马饮清水,惊鸿鸣云间,闻着这沾了青草香的空气,昏沉一路的苏己顿觉气爽神清。

    苏己被人领至一处宽敞营帐,独自拂帘进入,里头是正在除衣的受徳王,苏己一时无措,转身想要离开,却听得身后的受德王道:“去哪?”

    苏己低头看着地毯道:“我似乎……应当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过来替孤更衣。”

    “啊?”

    受德王轻笑道:“逗你的,好好在帐里待着罢。”

    营帐寂静,苏己耳边传来衣料摩擦与佩器鸣响,惹得她面色绯红、心跳愈快,帐中的时光仿佛凝滞一般,将她与受徳王都困在里面。

    “诶,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苏己抬眼望向声音来源,是时时一颗扑闪着大眼睛的脑袋探进帐帘。

    受徳王道:“你知道就好。”

    时时佯若未闻,凑到苏己面前,端详道:“真是一位美人呢,比王上以前找的那些女人好看多了!”

    “孤在更衣。”受德王淡淡说道。

    “嘁,赶我走是吧!既然这样,就让那个叫蜚廉的留在牧野养马好了,才不让他在我手下做什么马小臣!”

    “时时,我们出去说。”受德王换好常服,略整衣袖,率先跨出营帐。

    苏己望着受德王的背影,才发现原来他身量如此高大,紧随其后的时时完全匿于他的身影之下。

    苏己以为他已离去,眼底有淡淡的落寞之意,谁知他去而复返,伸手摸着她头顶,眼神温柔得让苏己几乎沉溺,“别乱跑,等孤回来。”

    人方战事又起,受德王未同苏己返回朝歌,而是重披戎装,与时时蜚廉一起向人方进发。

    换世与清宵随苏己车驾进入朝歌城,城有墙垣三道,将朝歌分为外城、王城与王室所居的宫城。外城垂柳秀曼,茜花深红,各式大小作坊林立,清宵被一群四足灰兽吸引,鼻卷牙长,脖挂铜铃,旁人呼之为“象”,清宵见其憨态可掬,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王城为百姓黎民所居,道路宽阔,人烟稠密,歌管酒席间犹见如花美人、风流少年。苏己车驾继续前行,缓缓驶入日夕宫城,宫城之内,殿庑如烟,玉门珠阙随处可见,商之鼎盛华靡略见于此。

    目送苏己车驾远去,换世见清宵眼含盈盈笑意,与她道:“不若我们解了隐身术,四处看看?”

    “好啊好啊!”清宵欢欣雀跃道。

    他们行在王城的商贩市集之中,清宵左顾右盼、应接不暇,忽然被一人声聚集处吸引,拉着换世衣袖道:“那里好热闹!”

    换世见清宵指着一条污秽腥臭的街肆,一群人围聚而笑,不由道:“别去那儿罢……”

    “不妨事。”说着,清宵提着裙裾跑到他们围聚的屠户铺子前,换世缓步跟在后面。

    放声大笑的人群间有一蓬首长者,率先觑见垫脚张望的清宵,看到她与她身后的少年容貌端丽、衣饰鲜美,便高声阔论道:“下屠者屠牛,上屠者屠国,汝等下屠,安得与吾同列!”

    “老逐夫又在胡言乱语了,你连牛都屠不好,还说什么屠国哩,要不,怎么给王上作牛臣,倒教人给赶出来了?哈哈!”

    街肆里又扬起一阵欢快的气氛。

    蓬首长者操起屠刀相击,笑道:“吾刀非是屠牛刀。”

    “老逐夫这是喝了多少?”

    待众人散去,蓬首长者走到他们面前,庄重行礼道:“前商王牛臣吕尚,拜见两位贵人。”

    “不敢。”清宵与换世亦旋身下拜。

    “敢问两位贵人从何方而来?”

    “……从海上来。”换世答道。

    吕尚微露了然,“贵人远道而来,不知老夫可有荣幸请二位至寒舍薄饮一杯,暖暖身子?”

    清宵本想回绝,但见吕尚别了屠刀,关了铺子,拎上一片牛肉在前方等着他们,如此,清宵和换世也只好跟了上去。

    吕尚家宅位于幽暗深巷之中,止两间矮室,当真家徒四壁,生了柴火也难躲寒冻,吕尚拉过一只破旧陶釜,切了牛肉、注了清水放到火上炖煮,双手在衣上胡乱抹了抹,起身取来一叠布绢,一边展开一边道:“贵人请看,这是吾吕氏图腾:在上凤鸟为神农氏太阳火鸟,吾之先祖伯夷为神农太岳,居姜水之滨,故以‘姜’为姓;其下宫殿,意指先祖为舜之秩宗,掌礼仪祭祀,后助禹治水,得封于吕,故以‘吕’为氏。”

    “原来长者家世渊源,晚辈失敬。”换世向吕尚欠身道。

    釜中的水烧沸了,吕尚缓缓开口道:“二位贵人到朝歌,是为寻亲、是为办事?”

    “办事!”清宵果断道。

    吕尚重新拿起屠刀,目光凝聚,“二位对我这柄刀可有兴趣?”

    清宵的目光亦落在屠刀之上,“屠刀之中,可藏有屠国秘法?”

    “哈哈哈!”吕尚仰面狂笑,“秘法有三,女贵人欲取何种?”

    “哪三种?”

    “上战者,无与战。中战者,以寡击众、以弱胜强。下战者,势均力敌、以多胜少。”

    “那我当取无与战!”清宵道。

    “全胜不战,兵师无创,何其精妙,何其细微,其法堪与鬼神相近。而其关键,在于民心,与民同病相救,同情相成,同恶相助,同好相趋,故无兵甲可取胜矣。而其方法,是为‘文伐’,顺彼君主,生其骄心,阴贿左右,离间取情,完此节备,城门尽开矣。”2

    换世道:“大丈夫磊落行于世,怎可生舞谋弄权之心?”

    “先谋后事者昌,先事后谋者亡。是要做盛世君王,还是要做身死丈夫?”

    换世虽不赞同吕尚的观点,亦不再争辩,问道:“那中战者,如何?”

    “一者,力求全知。上知天道,下知地理,中知人事;登高下望,观敌变动,见其精神,知征胜负。若可胜,胜者后事如何,胜师可堪经受?若不可胜,战与不战?战之如何取胜,不战如何匿避?二者,时机。兵胜之术,需密察敌机,击其不意,速成其利。三者,用谋。以少击众者,必以日暮,伏于深草要隘,用奇正之奥,事半功倍矣。四者,多助。以弱击强者,必得多方助之。”

    “至于下战……”吕尚继续道,“战者,智勇之争。夫败者,智勇不足。肉汤好了,贵人尝尝罢。”

    这时,门户大开,冷风扫室,一位商贩装扮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他们眼前,男子兴奋道:“哎哟,有热汤,老逐夫定是在款待贵客是不是?”

    吕尚欠身道:“是吾好友,往来朝歌与东海的鱼盐贩子,到朝歌时经常在我家借住。”转头对中年男子道,“胶鬲,带着盐没有?”

    “带着呢,带着呢……”说着,胶鬲取出随身小罐,随意倒了些粗糙盐块进入釜中,“不带还不让我吃了?”

    吕尚道:“那可不。”

    待他们分食完肉汤,已然入夜,吕尚请他们留宿,清宵面露踌躇,胶鬲道:“贵人莫担忧,我与老逐夫住到储室去,不打扰二位。”

    换世与清宵霎时双双面红,清宵连连摆手道:“不是的……”

    吕尚又道:“想是寒舍简陋,贵人们住不习惯,老夫送二位回驿馆去罢。”

    换世以目询问清宵,见清宵略点了点头,才与吕尚道:“如此,我们就在这留宿一夜,打扰长者了。”

    “蓬门生辉,不胜荣幸。”

    胶鬲私下对吕尚道:“老逐夫,若得了机缘,莫忘了老友啊!”

    吕尚摆首道:“非吾主也。”

    清宵睡得正沉,却被换世唤醒道:“清宵,我们得离开了。”

    清宵睁开朦胧睡眼,起身看了眼换世,又怔怔地坐着,倏尔望到换世身后的窗中风景,叫了他一同看去。

    窗中似堆了千层云腻,霞光冰颜,流映佳期。

    换世复回身与清宵相视一笑,解了腰间龙纹玉佩,留给吕尚,清宵看到,亦褪下腕上金镯,一阵风过,只余室内柴火哔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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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马亚:商代官职,职位较高的武官。

    2吕尚的观点出自《六韬》,以下皆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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