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己进到宫城后,闭门谢客,只在宫苑作些妇功打发时光,倒是有两位佳人时常飞入她的琼宫,与她闲话解闷,她们便是周伯昌送给受德王的两位嬖妾——莘姒与鬼芈。

    莘姒恬雅貌美,尤善琵琶,与王上育有一子,唤作子录1。鬼芈性子活泼,叽叽喳喳最是吵闹。

    这日,莘姒携子录到琼宫来探望苏己,子录抱了一大捧新摘的梅花送她,小孩子顽皮好动,不一会就跑到别处玩耍去了。

    莘姒拿出一方玉盒置于案上,玉盒雕镂花鸟,微透霞红,气息浑如百和之香,她与苏己道:“王上给妹妹送来了这个,是以燕支花汁并油脂调和,添蜀葵、苏方木等诸般香料凝成的‘燕脂’。”

    “这般凑巧,莘姒姐姐也在!”鬼芈人未至,黄离婉转的声音倒先送入她们耳中。

    莘姒与苏己双双回顾,莘姒莞尔道:“听这响动就知道是鬼精灵你了!”

    鬼芈一眼就看到桌上的燕脂,不由惊叹道:“这是什么宝贝,如此芳香四溢?”

    莘姒道:“是王上送给苏己妹妹的闺妆,叫作‘燕脂’。”

    鬼芈佯装失落道:“哦……”

    莘姒掩笑道:“瞧你这小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王上一向周到,怎会少了你那份?已命人送到你宫里去了……”

    鬼芈顿时喜笑颜开,捧起玉盒道:“姐姐快说说,这燕脂要怎么用才好?”

    莘姒拉了鬼芈与苏己到铜镜前,“王上的使者与我说了,取少许燕脂于手心调匀,抹腮便可。”

    鬼芈迫不及待地于镜前尝试,莘姒与苏己看了实在忍俊不禁,莘姒道:“你这小脸,怎么跟红屁股似的?”

    苏己上前,用手巾拭去鬼芈脸上多余的燕脂,鬼芈娇憨一笑,对苏己道:“好妹妹,我也带了礼物送你,就是不知称不称你心意?”

    莘姒看了眼鬼芈带来的桐木方盒,轻笑道:“我猜啊,定是件裘衣!”

    “莘姒姐姐!”鬼芈嗔怪道。

    鬼芈打开木盒,果是件白狐裘衣,狐裘细软蒙茸,炫丽无比。

    莘姒与苏己道:“每每临冬,鬼芈都会为王上缝制重裘,今年妹妹来了,我想她自不会少了你那份。”

    鬼芈拿起白狐裘衣披到苏己肩上,指尖抚过衣领上的九尾狐纹饰,款款说道:“我知有苏以九尾狐为图腾,妹妹只身在此,未免孤寂,希望我在裘衣上专意绣的九尾狐纹,能了慰妹妹的思乡之意。”

    苏己推辞不过,只好称谢收下。

    她对自己在朝歌的境遇未曾有过期待,她不过是受德王得胜扬威的象征,哪里还敢有什么奢望?却不想,先是王上再是两位姐姐,他们对待自己未有一丝轻慢,陌生的朝歌让她不再胆怯,陌生的宫阙让她不再惧怕,她紧绷的心慢慢变得舒展而柔软。

    苏己为两位姐姐端来茶点,方一入席,就听到鬼芈低声道:“你们可知道,时时随王上征人方时,殁了。”

    “什么!”苏己不由惊呼道。

    莘姒低叹道:“时时少艾年华,可惜了。”

    “我还以为时时早晚要与我们做姐妹的……”鬼芈说道,“幸得有个叫蜚廉的奴隶,冒死从敌师手中抢回时时的尸身,这才保了个全尸。还听说啊,这个奴隶勇武不凡,在征人方时频树战功,王上已破格将他擢为马亚!”

    “怪不得王上征方归来,只将时时的尸身送回,便径直去了西宫下院,定是知道重用奴隶,会招来亚相少师的反对,到时路寝2之上,又是一番血雨腥风……”莘姒叹息道。

    苏己讶然道:“王上回来了?”

    鬼芈解释道:“妹妹深居简出,所以不知。王上回是回来了,只是人在西宫下院,怕是近来都不会回宫了。”

    莘姒拉起苏己的手道:“王上肩负天下,宫中还有我们与妹妹相陪。”

    苏己点了点头,却不由担心起他来,他与时时相交甚好,时时亡故,他心里定不好受。

    受德王尚未立后,宫苑内的大小事务皆由莘姒打理。苏己于琼宫中辗转数日,才鼓起勇气去找莘姒,向她请求道:“莘姒姐姐,初冬将至,我担忧王上寒衣未添,可否让我去西宫下院为王上送些御寒衣物?”

    莘姒怎会不解她意,“西宫下院远在太行,道行险阻,妹妹若中途出了什么意外,教我如何向王上和有苏氏交代?还望妹妹略体谅些姐姐,于宫中耐心等待王上回来,好吗?”

    苏己失望地回到琼宫,捧起她昨日刚缝好的裘衣,闷闷不乐。

    清宵见状,握着换世手臂道:“要不我们送她去那什么西宫下院吧?见不到想见的人,该有多难过啊……”

    换世闻言轻笑,看向清宵的目光也带着一丝温情,“好。”

    清宵粲然一笑道:“那我这就去把她弄晕!”

    南太行山脉之中,有这么一处地界,三面环山,入口处有一道宽阔深沟,沟头立着座拐头山将入口完全掩蔽,雨季时,深沟积水成潭,使外界人马难入。而在这与世隔绝之地,世居着一座村落,名叫“殿村”,与殿村相去不远,正是受德王在此地兴建的行宫,西宫下院。

    清宵拨开云雾,从云上向下张望,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受徳王。

    苏己睁开眼时,天地间正落下今岁的第一场雪。

    她这是在何地?

    她的手中犹攥着缝制好的裘衣,立于玉阶上的苏己一眼就看到向她行来的受徳王,这是梦吗?满溢出惊喜令苏己来不及细想,抱着裘衣向受德王小步跑去。点点细雪,吹向玉阶,受德王听到前方传来呼唤,透过扰人雪粒看清来人,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撇下近宰大步走到她身前,苏己微微发红的鼻尖让他不由心生爱怜。

    “是上天知晓孤思念你,所以才将你送到孤的身边吗?”

    “王上……”苏己没想到受德王竟会说这样的话,两颊染上了动人的红晕。

    受德王大笑道:“权当是孤在梦中呓语罢。”

    苏己羞赧垂首,将怀中的裘衣放到受德王手上,小声道:“这是我为王上亲手做的,比不得鬼芈姐姐的浮光裘,若王上不喜欢……”

    “孤喜欢。”受德王的脸上漾出无奈笑意,“不替孤穿上?”

    苏己抬眸看向受徳王,与他温柔的目光相触,旋即惊惶地移开眼,从他手里取回裘衣,却发现纵然踮起脚尖也无法及上他遥远的肩膀。受徳王弯腰靠近她,霍然拉进的距离,令她慌乱不已。她为受徳王披上裘衣,双臂似环抱着他,如此亲昵的姿态,让苏己的脸上烧得厉害。她微微侧过脸,不敢看他,仅凭余光和触感替他系好衣带。

    受德王觉得好笑,“你仍是这么怕孤吗?”

    太近了,连他的轻声笑语都似振聋发聩,愈是心急,愈是连简单的系带都系不好,受徳王握住她的手,引她系好衣带,然后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苏己靠着他结实的胸膛道:“原来这不是梦……”

    一股莫名的暖意漫上她心田,那里覆盖着一层薄薄细雪,雪地之中竟生出一朵唤醒春光的嫩黄小花来。

    “王上……”苏己小声唤他。

    “嗯?”

    “王上。”苏己又唤了他一声。

    “嗯。”受德王拥紧了她,温柔地回应道。

    在受德王的牵引下,苏己与他一同登上小寨岭,四围之景一览无遗,高山环抱中清晰可见四条沟峪。

    “苏己你看,这山沟纵深而平地宽阔,正宜军师操练,孤这次征方所获的奴隶大多收聚于此。四条沟峪,‘步军峪’和‘马军峪’分别用来训练步兵和我商引以为傲的骑兵,‘铜炉沟’和‘铁炉沟’是打造军器之所。自孤继位,征战连年,此地便是我师良兵利器之来源,也是孤征方归来挂念的第一等要务!”受德王说到这,苏己能从这满天飞雪中看到他耀熠如日的双眸,能听到他于身侧强健有力的心跳,亦能触到他豪情万丈的雄心,这一切都让苏己心动不已。

    见苏己久久不语,受德王问道:“这些听起来是不是无趣得紧?”

    苏己摆首道:“不,很有趣,令我看到了不一样的王上。”

    受德王轻笑道:“是不是在你眼里,孤只会乱杀人?”

    “当然不止了,还有奢靡无度、嗜酒贪杯!”

    受德王看了苏己一眼,道:“你真是愈发大胆了。”

    苏己收起玩笑:“王上此次征人方大获全胜,还得人方伯首级而归,下一步兵戈所指,意在何方?”

    “孤还以为,你会劝孤休养生息、暂止杀戮。”

    “王上你知道吗?你方才领我环视沟峪时,对我说那些话时,握着我的手尤在发颤,我便知道,王上的澎湃热血和平定四方之志,定不会就此平息!”

    受德王喟叹道:“自父乙薨逝,留下王畿千里和强敌环伺,东有人方、九夷,北有鬼方,西有周方、崇方、羌方。至于现今,鬼方、人方已平,西面诸方尚能相互掣肘,故而……”

    “故而,就是东夷了。”

    商与东夷素有旧怨。前任数代商王便因东夷盛产玉贝盐锡而多次向东夷进兵,只是屡次交锋也未得便利。随着东夷兴盛,东夷亦时有进犯王畿之举,直至受德王一世,商夷双方已然势同水火、再难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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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武庚,武庚为商王帝辛子的庙号。

    2路寝:古代天子﹑诸侯的正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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