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从迷阵中走出来的时候,怀中抱着一个罐子。
罐子里面本来有满满一灌鸡汤,但山路颠簸,递到凤三手中的时候,就只有小一半了。
凤三神色有些复杂。
凡间有古书记载,凤凰性情高洁,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虽然凤三生前不是这般讲究,如今也只留得一缕残识,但……
严格来说,家鸡也算羽族。
她低头看了一眼,某只同族被扒光了的澄黄油量的尸体,是真的很难下口。
所以凤三殿下,熟稔地耍起了小性子,哪怕是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也丝毫没有脸红结巴。
凤三将碗递回给小花,摇摇头,“不想吃。”
“哦……”小花挠挠头,神情有些小小的失落,“前两天我煮了蘑菇汤,但是我有点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就又转回了山下。今日我去打了杂工,就买了一只鸡,还以为你会喜欢吃的。”
“我今天胃口不太好。”凤三半哄着小花,将汤吹了吹,“很香,我看着你吃。”
凤三担心身上的怨气溢出来,不让小花离太近。她便乖乖地选了一个最远的板凳,一口一口地喝着汤。
凤三睨着眼睛,单手侧撑着头躺在竹椅上,开口道:“杂工?你这个小不点能打什么杂工。”
“哭灵啊,昨晚有人家做白事,我哭得可大声了,他们多给了我十文钱。”
她抬眼一看,果然小不点的眼睛有点肿,衣襟上还有斑斑点点的泪痕。
一缕淡至透明的凤息从凤三指尖递出,简单探了探,小孩儿身上带的死气是沾上外人的,过几日便会消散,身体并无什么大恙。
凤三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随口提点了一句,“小小年纪的离死人远一点。”
小花安静了一下,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没搭话。
凤三手指微动,从山中飞出几只黄鹂,乖乖停在小花脚边上,“怎么又不高兴了。”
黄鹂鸟乖巧可爱毛茸茸的,趴在手里就是一团。
小孩儿容易不高兴,也挺容易哄好,她小声道:“算命先生说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村里的喜事都不乐意我去打杂。”
凡间的算命先生,十个里有九个半都是骗子,凤三听完用手指沾了一点茶水,弹在桌面上算了一算,随即又抹掉了水渍。
好家伙,剩下那半个还真让这小不点碰上了。
她的确是个罕见的孤煞命格。
“命格再克也只克亲近之人,他们红事不让你靠近,是他们不对。”话刚说出去,凤三又想到了先前小花说她弟弟走了的事,十有八九也和她的命格有关。
小花似乎没有想到那一茬儿,而是将自己的板凳又往后搬远了些,口中小声重复了一句,“近的人才会克吗。”
凤三先是一愣,然后被气得笑出了声,“人不大,野心倒大,还担心会克我?”她凤眸一挑,语气有些得意,“我的命格比你煞多了,不开心就会堕魔的那种。”
“魔?”小花这回真的被唬住了。
于是两人都安静了一会儿。
等小屁孩儿缓了缓,又开始童言无忌,她趴着桌子问道:“你师父,是因为这个才生气的么?”
凤三:……
小屁孩儿看凤三不回答,竟然露出些同病相怜的同情,“他生你多久的气了?”
凤三眯了一下眼眸,引魂铃稍微动了一下,锒铛声镇得人骨缝发寒。
“差不多……快九千年了吧。”
说完这句话凤三极快地皱了一下眉,一眨眼又带上了笑意,语气很轻,“或许他早就忘了,他向来不怎么记世事的。”
即便是对于神仙来说,九千年也是一段不大不小的时光了。
“你病了九千年吗?九千年,就算是神仙也不快病……”
小花似乎终于察觉自己是真的不太会聊天,所以最后这一句没说完就捂住了嘴巴。
但凤三却帮她补完了,半开着玩笑,没好气道:“是啊,就算是神仙也快病死了。说不定今天就是你最后一次见我了。”
“你别死。”小孩儿看着凤三满不在乎的样子,都快急哭了,“你别死,我以后每一天都来看你。”
凤族的三殿下,出身高贵相貌昳丽,脾气好从来不端着架子又爱热闹。不论是在凤族还是九重天上,和谁说话都有说有笑的,尤其受小辈喜欢。
想不到自己如今吊着一缕半鬼半仙的魂,还是挺招人喜欢。
凤三这样一想,居然还颇有几分得意。
她一开心,便随口感叹了一句,“若是早几千年,我就把你收做小仙童留在身边了。”
小花愣住,良久,她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你要我……留在你身边?”
她自小就被算出了天煞孤星的命,虽说命格这种东西,有人信有人不信。
但她幼时丧父丧母,但凡收留她的亲戚,没几天就会天降横祸。弟弟跟着她,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身体从来没好干净过。
所以后来,教书先生要带弟弟走时,她那么快就答应了,甚至觉得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就算村里有好心人觉得他们可怜,也只敢把饭菜放到门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们吃。
去的时间不对,就没了。
因为街上的狗多,狗也很饿。
就连她母亲,也曾含糊着说过,“自从生了你,身子就越来越差,难道……难道那个孤煞的命格是真的?”
于是,一切有因果的,没有因果的倒霉事情,都找到了缘由。
隔壁家被偷了,邻居来做客后砸伤了脚,送来了一件衣裳后感染了风寒。
和她多说了几句话后胸闷气短。
被她多看了两眼后长了火疖子。
甚至下不下雨,田地收成好不好,都能和她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曾经很不理解,要是她真有这么大的神通,怎么会连饭都吃不饱,只能住窝棚呢。
这个道理连她这个十多岁的小孩儿都懂,难道其他人不懂吗?
后来她发现,他们不是不懂,只是……很多事情有一个理由,说起来比较舒服,能让自己宽心罢了。
甚至听惯了之后,好像连她自己都没什么感觉了,甚至有时候还会觉得,他们好像也没有什么恶意。
比如隔壁家王夫人,前一句还在怪她路过王家太多次,害她生辰宴是个大阴天,下一句便和她说,生日宴剩饭多,记得早点去后门等着。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有时候想,天煞孤星就是一个人嘛,一个人也挺好的。
过生辰不用请客,死了也不用谁祭拜。
偶尔看见街上腻着父母撒娇的小孩儿,从心底里蹦出来的一点点不甘心的时候,她就留着这一点难过。
等下次有人请她哭丧时,哭得更大声更伤心,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谁她舍不得一样。
还能多挣几个铜钱。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和她说,留在身边,和她说天煞算什么,这是别人不对。
这个人还这么好看,还是一个神仙。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
凤三看着眼前一声不吭的小孩儿,估摸着她十有八九又是不高兴了。
“啧,又怎么了。”凤三素白的手从袖口伸出,擦了擦阿花的眼角,“哭什么。”
“我没有。”
“哦,没有哭。”凤三学着她的口吻轻轻揶揄道,“那就是在撒娇?”
黄鹂鸟在旁边啾啾了几声,仿佛是在附和。
小花一生过得并不算好,受过苦难的人其实很难真的不高兴。
只是当她发现自己只要有一点难过,凤三就会哄她的时候,忍不住就会多试几次。
但又怕自己惹人烦,所以只要凤三一哄,她立马就哄好了。
原来这不是不高兴,是撒娇。小花红着眼睛,看着凤三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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