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平侯归府已是夜深,府里仅剩三两灯火,微光照着如絮般飘落的大雪。

    他心底已经做好去书房过夜的准备,仍旧习惯性地往主院走了趟,意外发现惠宁大长公主竟还未入睡,脚步一转,推门而入。

    倚在榻上出神的大长公主愣了下,趿鞋下榻,瞬间被抱了个满怀,叫心思重重的她不由露出笑容。

    “夤夜而归,仍能得公主秉烛相待,下官倍感荣幸。”上平侯三言两句总能让大长公主开心起来,知道他又看出了自己心底的不痛快,似怒似嗔地扫去一眼,“你也是,大郎也是,都这么晚归家,官场就缺不了你们二人是不是?只我清闲,等你们等到这个时辰,不过多问了几句话,就要惹得人不高兴地甩脸色。”

    上平侯顿时明白,夫人和儿子闹不快了。惊讶之余颇为新奇,大长公主最是温柔耐心,待他是,待下人是,待子女更是,甚少有和人闹龃龉的时候,何况是她疼爱甚深的大郎。

    “大郎做了何事?”他解开腰带,大长公主顺手接过,回身又帮他宽衣。

    十年如一日,夫妻俩都是这般像寻常夫妇一样相处,大长公主从没有因身份而不屑做这等小事。只是她看得很清楚,当初自己肯下嫁出身寒门的上平侯,能够屈尊做这些小事,不仅是她知道不能仅凭出身看人,更是了解上平侯的品性才华。

    他是胸有丘壑之人,即便不尚公主,也迟早能自己挣得如今的位置,再者他知恩图报,绝非是一朝得势就过河拆桥的小人。

    事实证明,她看得非常准,是以大长公主一直骄傲于自己的相人之术。可那慕家二娘子,一非男子能够凭借才华建功立业,二无声名叫人知晓她的品德,拿甚么来和上平侯相比?

    她把今夜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个清楚,道:“大郎性傲,自幼就不像其他人家的小郎君喜欢在脂粉堆里打滚,对寻常女子都不屑一顾。如今他难得看上一个小娘子,我也不想做棒打鸳鸯的恶人,但这位慕二娘子境况你方才也听了,着实有些叫人为难。若是迎回府里当个妾就罢了,可观棋立志学你,早说了只娶心爱之人,绝不纳二色,这叫我如何松口?”

    “我知道三言两语打消不了他的念想,万没想到才几句话,就叫他为旁人和我闹起来。到底是儿大不由娘,便是规劝也听不得。”

    她这边忧愁,上平侯却听得笑起来,惹来大长公主不悦又疑惑的眼神,“我是想到公主选驸马的情形,金枝玉叶瞧上了下品寒门,当初的陛下和娘娘,也多有不解罢?”

    父子俩的说法很有些相似,大长公主再一次被堵住,那些自个儿的小心思又不好言明,只能道:“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如何不能?依我看,大郎在这方面十足十像公主。”

    大长公主无言,双眸流露不虞,又叫上平侯低笑,兀自道:“慕怀林任黔中道巡察使有功,如今户部郎中的位置是定了的,年底前便会到任。他还年轻,官场上颇为老练,日后的位置定不止于此。再过不久,外放为官的慕家老大也快归京了,届时官位也不会低到哪儿去,这门楣算不上低了。至于原配继室之事,我曾耳闻一二,他那继室云氏是云达颇为疼爱的的孙女,当初肯自降身份为妾,对慕怀林的确情深义重。这样的境况,慕二娘子受些冷待是不可避免的。”

    分明是在说儿子的事,谁叫他认认真真剖析人家家世去了,大长公主又气又好笑,“你还真想结这门亲家不成?”

    “只是说给公主听,让公主知晓而已。我看你先前的想法就很好,给那位慕二娘子另择人家,定个好亲事。届时名花有主,大郎再惦记也无用。”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糊涂?”大长公主道,“先前人家有婚约就罢了,大郎师出无名,不好横插一脚,就这样还能生出心思来。如今他好不容易柳暗花明,知道我这边有意做媒,凭他小霸王的性子,便是交换庚帖前一刻都能被他搅黄了,还能等到真正定亲?”

    上平侯摇头,“长安城中这么多人家,并非我们一家独大,不是谁,他都有本事掺一脚。”

    话一出,大长公主顿时恍然,若有所思地想说甚么,却被上平侯止住,“我只抛砖引玉,具体的,公主以后再细想。”

    他换好里衣上榻,这会儿仍无睡意,不想继续先前的话儿,便转道:“说起来,公主可知今夜我在九街遇见了何人?”

    “何人?”大长公主顺着他的意思换话题,随口道,“总不能是陛下罢?”

    她开个玩笑,没想到竟真得了上平侯点头,顿时惊诧,“陛下不在宫里,不在清乐宫,竟来夜市游玩?”

    “不仅如此。”上平侯意味深长,“遇见陛下时,他正与一位小娘子同行。”

    即使陛下淡然自若,但在场哪一个看不出那位小娘子对陛下而言意义非凡?可惜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也不知出自哪家。

    大长公主意外之余,也表示理解,“陛下这个年纪是该选妃了,也省得太后为此整日忧愁。”

    她以为那是太后撮合的哪家娘子,上平侯却不认为如此。

    他觉得,那位小娘子的身份恐怕连太后都不知晓,甚至有可能出乎长安城所有人的意料。

    这种无凭无据的直觉不好道出口,上平侯只说了声希望如此。

    天子守孝以日易月,当初先帝骤然离世,陛下守孝最多三月足以,毕竟以他的年纪,寻常人都已儿女绕膝。

    可陛下不仅不急,还硬生生又拖了三年,惹得朝堂上下暗自焦灼。

    如今终于得见曙光,他也希望可以顺利些。

    落雪的时节不便外出,南音就宅在院子里和两个婢女一起制香。买现成的香固然方便,但这种女孩儿们一起制作的乐趣也不可多得。

    几人将香料蒸炒过后,再一起研磨,瑟瑟冬日硬是忙得额间冒汗,炭火都被撤去了一盆。

    好容易搓了几颗香丸,紫檀拿起轻嗅,微微皱眉后很快舒展,作惊喜状道:“这两种苦香合在一起竟是意想不到的效用,我方才还犯困,闻了它顿时就清醒了,好似有提神醒脑之效。”

    琥珀狐疑,“上次制的香丸你还说能够驱蚊虫鼠蚁,我夏日里用了险些没被叮得一身包,你莫不是又在骗人?”

    “怎会,那次是各人体质有异,我用着就没事呢。不信,这次你让娘子再闻闻。”

    南音果真拿起嗅了下,若无其事地放下,“紫檀说得不错。”

    琥珀顿时信了,毫无防备地将香丸凑到鼻间,猛吸了口,瞬间被一股极其辛辣的臭味夺去了嗅觉,味道从鼻内呛至喉间,让她脸色扭曲了下,作出要呕的神色,忙冲到窗边呼吸外间的清爽气息。

    而后不忘泪汪汪控诉,“你们又骗我!”

    紫檀忍笑,“难道不够提神醒脑?”

    琥珀无言,紫檀就算了,她们俩时常会互相捉弄,只没想到娘子也学坏了,还会一本正经地骗人。

    欢声笑语之际,主院那边有人来禀,说是温家遣人提前送年货来了,请二娘子出去见一见。

    温家即南音的外祖家,从前是扬州一个寻常卖布料的商户,后来和慕家结亲,得慕老太爷相助,一跃成了给天家供应布料的皇商,说起来和从前也是大不相同。

    南音只隐约记得在年幼时见过其中一位舅舅,那会儿阿娘尚在人世,偶尔会有联络。等阿娘离世后,府里变成云氏执掌中馈,以她厌恶温家的性子,必不会给他们好脸色,所以温家人渐渐就不怎么来了,只因着慕致远和南音的存在,依旧逢年节就遣仆从送礼来。

    这次能让南音出院相见,定是那边有亲人来了。

    她意外之余,当即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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