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不比院里自在,南音换了衣裳发髻,才同两个婢女一道去前厅。

    如今雪是停了,回廊仍有刺冷凌凌的风穿堂而过,路径的仆婢们许是扬着笑脸,许是恭恭敬敬,又许是暗地打量,在南音眼里皆是模糊一片。

    她的心境好比近乡情怯,终究有丝迟疑,步子比平时缓许多。

    论亲疏,虽然在慕家住了十余年,但她心底是更亲近温家的。只太久不见温家的人,连阿娘的容貌都在心底渐渐记不清,更别说那两位舅舅。

    她知道阿娘是温家的小女儿,上有两位哥哥一位姐姐,再多余的丝毫不知。

    十余年来他们许是碍于门户不当、慕家不待见所以来得少,如今突然来访又是何意呢。

    再走得慢,前厅也到了,婢女打起帘子,告诉她客人就在里面,并道大公子也在。

    南音穿过门,裙摆在空中荡出水波般的弧度,进厅的瞬间就叫两位刚落座的男子看了清楚,登时齐齐起身。

    其中一人快步走来,在离她还有两三步时止住,温声问:“可是表妹南音?”

    南音颔首,暂没有说话,微微垂着眸,看起来很有几分内敛的模样。

    “我叫相如端,小字行止,是你二表兄。”见她神态,男子声音更缓,“你可还记得大舅舅?那是我父亲。”

    南音不了解外祖家,但很显然这位表兄早就知道了她的境况,伸手作指引道:“还有大哥也来了,先坐着说话罢。”

    担心南音看不见,每走两步他就停着等一等,小心翼翼的模样叫慕致远笑了,“南音的眼疾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而且这是在自家,她还是知道大致位置的。”

    相如端没有因此止住,作为客人反而做起主人家的事,待南音落座后帮她倒茶,把汤婆子递去,比紫檀这个婢女做得还到位,叫她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只能帮忙解下披风。

    座上另坐的一位男子瞧着稍长几岁,和相如端容貌很是相似,都生得清俊无比。温家多出美人,这点当初从南音的阿娘就可看出。

    大概是身为长子又已接手家业的缘故,他显得成熟许多,对南音道:“我叫温子望,南音唤我大表哥就行。”

    两位同父母的表兄却不同姓,南音不明就里,凭声辨别二人的位置,低低各唤了声。

    她有着出尘脱俗的美,纵然少了眼眸流转的灵动,也依旧叫人惊艳。温家兄弟以前就听说小姑母生得最是绝色,没想到这位小表妹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慕致远含笑,“南音素来娴静,不怎么出院见人,也不通人情世故,若有怠慢之处,我先替她向两位兄长赔不是。女孩儿家胆子小,且容她缓一缓。两位表兄先喝杯热茶,大冬天从扬州风尘而来,一路定是辛苦了,我已经吩咐人摆宴,待会儿吃酒时我们再好好说些话。”

    接人待物之事,慕致远做的确实没有不妥帖的。纵然前些日子兄妹俩闹得不欢而散,他也不会这时候还摆出来给人看。南音亦不愿扫他脸面,颔首顺着慕致远的话道了声抱歉,就无声坐在一旁,当个安静的小娘子。

    慕致远有句话没说错,她在面对外人时确实容易局促。在外戴着帷帽还好,若是光明正大露出双目来,但凡超过两位陌生人注视,就会叫她身体紧绷,格外沉默。

    她这毛病,稍亲近些的人都能瞧出来,青姨多次劝她出门也是这个缘故。可惜劝不动,南音就盯着自小陪伴长大的几人,多余的竟像一个也不想认识。

    温家人来得时辰晚,稍微说几句话就到用晚饭的时辰,刚巧转到膳桌上,谈起话来更自在了。

    温子望解释来意,“行止今年在州学结了学业,刚好能参加明年开春的春闱,家里不想他年后奔波,便提前送他入京来,最后几月也好用心看书。我送他来长安,顺路送些布料来京。”

    相如端一身书生气,慕致远早有预料,闻言道:“巧了,我也准备参加明年的春闱,不知行止表兄预备考哪一科?”

    “秀才科。”

    这个答案着实叫慕致远惊讶了,秀才科出名的难考,几年都不见得有一人考中,若不是腹中有大学问者,轻易不敢挑战。

    但即便如此,这些科目也不是仅凭才华就能考中的。

    慕致远有意相问,相如端又真心拿他当家人,没注意到兄长的脸色,不设防地就把自己的事道了个清楚。

    原来相如端出世不久就被过继给了相家,虽然同在扬州,但确确实实一直做的是别人家的儿子。两家曾经的旧情不好详说,而这相家的门楣,和温家一介商户可大不相同。

    相家祖辈曾出过不世袭的侯爵,后辈为官的也不少,只是子嗣凋零,后来人越来越少,才在长安城没了声响。俗语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相家搬离长安城十多年,如今仍有根基在,而且和中书令郑尽还交情不浅。

    相如端说,家中已经把他的文章做成文集,届时让中书令拿他的文集往礼部官员那儿转一圈,谋得才名的同时,春闱也更容易高中。

    这不算甚么新奇做法,长安城里但凡家中有点势力的都会这么做。慕致远讶异的是这个表兄能有这番际遇,如此说来,他在相家竟比自己在慕家还要好些,毕竟相家如今就相如端一个儿孙,自然倾全家之力来扶助他。

    慕致远的话,除却自身努力读书外,如今只能靠云氏那边帮他打通名声。慕怀林厌屋及乌,十余年来也没有因他是儿子而厚待,若不是他认了云氏作母亲,境况只会和现在的南音差不多。

    在大绥,只会读书是没用的。

    慕致远心生感慨之际,花厅忽的响起娇俏女声,“家里来了人,阿兄在这待客,怎么也不叫我?”

    慕笙月仆婢环绕地入厅,一身华服甚是精美,面上点了流行的梅花妆,因近日定亲的喜气,眉眼间都流淌着春光般,娇艳不可方物。

    她径直坐到慕致远身旁,好奇打量温子望俩人,“听说两位是阿兄在温家的兄长,那岂不也是我的表兄?”

    唤慕怀林阿兄,在慕家行事如此自然,座上二人立刻明白了她的身份。

    相如端笑意微敛,他不是圆滑的性子,心中只认南音一个表妹,且知道她在慕家的日子,所以连面上功夫都不愿做,唯有温子望微微一笑,“这声称呼不敢当,姑母离世多年,我们只是来看看致远和南音而已,一介商贾不敢和慕大娘子攀兄妹之称。”

    慕笙月说客气话罢了,她因母亲的缘故很瞧不上温家,之所以特意走这趟,是因为听说这俩人是由郑家马车送来的,想来看个清楚。

    听温子望这么说,再观二人衣着,和她想象中并无二至,眼眸转了圈,暂没看出他们和郑家的关系。

    下人给慕笙月添碗筷,慕致远就自然而然地给她盛了碗鸭汤,“喝碗汤压压寒气,别着凉又来找我哭闹。”

    “阿兄胡说!我已经是大人了,怎么还会像小孩儿哭闹。”慕笙月顿时被这句话转了心神,和慕致远撒起娇来,像是真把他当成了嫡亲的兄长。

    很难说她是故意在几人面前做样子,毕竟看她的姿态就知道,这是个被宠坏的骄纵娘子,估计都没能有几个心眼。与其说存了刻意的坏心思,倒不如说是天生的傲慢和轻蔑,让她根本没把温家兄弟和南音放在眼里。

    相如端内心诧异,方才和慕致远交谈时,他还觉得这位表弟谈吐不俗,是明事知礼之人,可看如今模样,怎么待云氏的女儿比南音要亲近得多,竟是亲疏也不分了?

    他为南音不平,硬生生打断了那兄妹俩的温情,给南音夹了箸鱼肉,“南音怎么只顾默默吃眼前的东西,这里都是你的兄长,要什么说一声就是。”

    温子望不说话,但也添了汤去。

    看到同胞哥哥待慕笙月更亲近,南音说不难受是假的。以前还能用慕致远“为兄妹俩在府里的日子只能讨好云氏”的理由来宽慰自己,如今画面就在眼前,再容不得她欺骗自己。

    但人心不比其他,不是闹一闹就能赢得的,慕致远心里的地位分出了高低,她再如何争辩也没用。

    她轻声说:“我性子闷,怠慢表兄了。”

    “不会,我就喜欢你这样静些。”相如端道,“闹腾的倒是叫人头疼。”

    话里话外多有暗示,可慕笙月硬是没听出来,仍在那和慕致远小声说话打听消息。

    好好的一场小家宴就这样被搅和了,相如端离开时绷着脸,唯独对南音才有笑颜,“天色晚了不必相送,我们有马车呢,南音早点去歇息,改日我们再来看你。”

    说完吩咐人将两大箱东西往南音院子里送,不容她推拒,“都是家里给你带的布料首饰之类的,一番心意可不能拒绝。”

    他最后瞧了眼在和温子望告别的慕致远,借夜色重重握了下南音的手,温声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莫怕,阿兄来了。”

    南音一愣,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酸涩感突然涌上心头。

    眼眶像进了夜里的雾气,瞬间湿润起来,让她不得不微仰起头才能止住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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