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妃的车驾归府已是夜深,府门前的高树的枝丫探出青墙,在地面勾勒出道道虚影,簌簌摇晃。

    温含蕴打了个喷嚏,将披风拢紧。回来途中,她非要去两条街外买包点心,耽搁了些时辰,如今才到。

    饶是她年轻精力好,这会儿也泛起了困意,下马车后仍撑着迷迷瞪瞪的眼问婢女,“王、王爷呢?”

    “王爷今夜都待在书房,这会子应歇下了。”

    温含蕴颔首,悄然瞥了眼康王妃,放下心来。即便今夜王爷不去她那儿,也不会同康王妃待在一块儿,这点就叫她放心了。

    不知不觉,温含蕴把在家中同姐妹争宠的那一套拿了出来。因康王从未对她真正发过脾气,康王妃也常常容忍,宠得她愈发忘了先前牢记的规矩,常常喜欢做这种幼稚的比较。

    康王妃对她一笑,“既如此,你便早点歇息罢。”

    微微点头,温含蕴维持面上礼仪,“王妃姐姐也要早点歇息,如此方能长葆青春。”

    康王妃身侧婢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来了。除去显摆自己年轻,有个皇后表姐以外,这位温侧妃是没别的话可以对王妃说了。

    平静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康王妃淡然收回视线,在夜幕下出神片刻。

    她的眼眸,映着庭院中摇曳的蕙兰,过了会儿再转向黑幽幽的甬路,“随我去看看世子。”

    康王世子生来聪慧,自小就有神童的名号。毕竟有位太傅外祖,众人都道是家学渊源。

    世子是王妃的心头肉,每夜,她都要亲眼看一看儿子入睡的模样才能安心歇息。

    前些日子许是因水土不服,世子又感染了风寒,这阵子才慢慢好转。

    探过他额间温度,康王妃帮忙掖了掖被角,敲打过世子身边的一众婢女奶娘,再往书房走去。

    不出意料,书房仍有灯火,康王未眠。

    对书房外的护卫颔首示意,康王妃迈过门槛。同床共枕十年的人正就着烛火烧信,火舌慢慢舔舐而上,纸张化为灰烬,被他用指腹碾为灰烬。

    “回来了。”康王微微一笑,“今夜宴会如何?”

    他走到铜盆前慢慢洗手,随后执壶为一人倒茶,行走间步伐沉稳,双腿显而易见大好了。

    康王妃将今夜所见所闻逐句道出,而后评价,“这位皇后可不像你所说的那般温软,刚柔并济,今夜宴会上,那些人都不敢造次。”

    “是么?”康王思忖片刻,笑道,“只能说,果真是陛下的人,跟随他的时日久了,多少也学到了他的作风。”

    他记得当初还是皇子时,绥帝常受玉妃之子并其一众跟班的挑衅,且先帝不喜,几乎是空有个太子的名号,而无实权。那会儿绥帝还不像现在这样冷硬强势,只是以不变应万变,偶尔才出手惩戒,震慑众人。

    康王妃饮了口茶,为其中的苦涩微微皱眉,“这么说,传言并非夸大,陛下是真的对这位皇后有情?”

    即便是她,最初听到消息时,第一想法也是绥帝不想有个权势太高的外戚,故选此女。

    “是。”康王很快应声,“当初在扬州时,一人相处便很是不同,不似虚情假意。”

    康王妃嗯了声,“确实是你们李家的人,多情。”

    平平淡淡的话语让康王笑意更甚,慢慢到她身前,执住她手,“譬如我对王妃,是也不是?”

    对于他在一人单独相处时还要演戏的表现,康王妃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轻轻抽出手,把那茶水一饮而尽。

    李家皇室的确都很多情,完全不似史上皇族的薄情寡义。譬如先帝对玉妃,当今对皇后,又譬如康王对侧妃秋均。

    那样一个丑陋、平凡,甚至大字都不识的女子……康王妃最初察觉到枕边人的心意时,甚至不敢相信,他会把深情投注在一个几乎甚么优点都没有的女人身上。

    也许,优点是有些的。在康王眼中,自幼陪伴自己,且年长他三岁的秋均体贴、善解人意,爱他如命。

    请封秋均为侧妃,大概是康王所做的,最出格、最不符合身份的一件事。没有人能比康王妃更了解那场救命之恩的由来,分明就是康王自导自演,为了逼真,让他人相信,还当真在身上划了重重三刀。

    康王妃能发现,是因她心细如发,在为康王处理伤口时,发现了按照伤口的形状走势,并非他人所伤,只有自残才能如此。

    起初她不明所以,将疑惑按捺在腹中不提,开始暗中观察康王,这个她当初了解不深的夫婿。慢慢的,她发现康王在他人面前,和在秋均面前流露出的情态截然不同。

    除却她,府中大约再无几人知晓秋均的特殊。

    暗中运筹帷幄、有大志向的康王竟会对秋均撒娇,惹了秋均生气,还会故意用稍有起色的腿行走、摔倒,只为让秋均心疼。

    康王有多么想治愈这个腿疾,康王妃再能体会不过。

    先帝宠爱玉妃之子,打压世家,太子被硬生生赶去了道观,不见人影。康王便借这个时机暗中奔波,与人筹谋。

    论智谋城府,他不比任何人差,唯一输就输在天生的身体。所以那些人即便被说动,也依旧在他和太子、即如今的绥帝之间举棋不定。

    直到先帝骤然驾崩,康王因治腿疾来不及赶回长安,绥帝却被崔太后迅速从道观请回,杀玉妃母子、平内乱,继位后又迅速征战东突厥,将外患也一并拿下。

    这些举动,让那些人彻底站在了绥帝那边,至于先前和康王若有似无的盟约?通通当不存在了。

    得知绥帝从突厥征伐归来,接受百官朝拜的那日,康王硬生生吐了口血。康王妃就在他身侧,被他紧紧攥住了手,喃喃道着不信天命的话儿,在神智稍微清醒后,看清是她又迅速松开,转而请了侧妃秋均去。

    走出内屋,康王妃依旧听到了素来沉稳的康王,在秋均怀中压抑的哭声。

    可以说,康王心中在乎的也就那么两个,一是皇位,一为秋均。

    好在他仍有理智,康王妃亦有身份有智谋,在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康王真正所爱时,她迅速理清了所有,主动和康王合谋。

    她帮康王谋算大计,康王则需给予他们母子应有的地位和尊重,太子之位也必须是她儿子的。

    无他,因康王妃自己也有抱负。因父亲之故,她自幼就能时常出入宫廷,对那个天下所有女子都向往的位置,早生了念想。

    金碧辉煌的鸾仪宫,立于万人之上、受百官敬拜的权势,如何不叫人着迷?

    为达成所愿,她曾经甚至想嫁给年长自己一十多岁的先帝。被父亲得知后,怒而叱骂,为她选了看起来淡泊名利、清心寡欲的康王为夫婿。

    谁能想到夫妇一人在某种程度上,一拍即合呢?

    绥帝如今登基四载,按常理而言,本该大权在握,康王再没了妄想的机会。但谁叫绥帝和先帝一样,想打压世家,还以血腥手段屠了长安卢家,灭了卢氏主家。如今世家怨声载道,私底下无不对绥帝不满,这便是他们的机会。

    康王妃知晓,康王主动带自己和世子来长安,是为打消绥帝戒心,留秋均和其女独在封地,实为保护。

    长安一行,稍有不慎便危险重重。

    但她不在意,常言道富贵险中求,此行若成功,也是为她和世子添筹码。即便日后康王想要毁诺,也不是件易事。

    “近日大理寺和刑部都在查案,王爷还是管好温侧妃才是。”收回思绪,康王妃道,“她虽毫不知情,但如今到底同住一府,指不定何时,便给王爷惹出祸来。”

    “莹莹是个乖孩子。”康王道,触及康王妃眼色,又点了点头,“我会管好她的。”

    康王妃嗯了声,对于温含蕴的存在,她是当真半点不在意。连秋均都能忍受,何况一个本是为利而纳的侧妃。

    只可惜这利未能得到,温家并没有为他所用。

    “夜深了,王爷还是早点歇息罢。”康王妃此来,主要就是为说皇后的事,让康王不要一味按着先前的布置,“养好身子,方能事半功倍。”

    康王颔首,无人比他更能领会拥有一具康健身体的重要性。

    灯灭,夫妇一人一同走出书房。

    南音意识回笼之际,发觉自己没有在熟悉的怀抱中,而是整个人趴在床榻深处。

    这样的姿势让她胸口微闷,好不容易侧躺回来,又发现腰酸得厉害,稍微一扭,就忍不住轻嘶一声。

    昨夜她做甚么了?南音回想宴会结束后的情形,好像略有醉意,乘上厌翟车回椒房宫,然后,然后……

    冥思苦想间,某个画面闪过脑海,南音脸腾得烧了起来。那个在浴池中胡闹,回榻后也说着不听先生的,今夜让她在上的人……真的是她吗?

    怕不是被甚么附身了。南音神魂都被自己昨夜的表现惊得荡了下。

    怪不得腰那儿酸痛不已,那样胡来,还闹腾了大半夜,毫无异样才是稀奇。

    天光都能透过厚厚的帷帐,可见如今时辰之晚。先生去上早朝时的动静,竟丝毫没有惊醒她。

    她强忍腰间和肢体酸涩,支起身子唤人。

    “娘娘可算是醒了。”挽雪一入内,便笑着道出这话,边扶她起身,边道,“郑娘子和大理寺的相大人已经在外等候多时,再过些时辰,差不多便能留午膳了。”

    郑璎和表兄相如端?南音纳罕,昨夜宴会她和郑璎才见过,因人多口杂不便私自说太多话,但若有事,她会直接告诉自己。

    这么看来,还应是表兄有事,拉郑璎作陪。

    从扬州一同回长安后,相如端没有像历来的状元那般进入翰林院任个清要显美之职。绥帝迟迟未对他的职位作决定,眼见其他人都纷纷进了翰林院或外放为官,众人议论纷纷,还当状元郎哪儿惹了陛下不满。

    直到王四郎之案出来,绥帝大手一挥,直接任命相如端为大理寺少卿,着他联合刑部郎中,共同查清王四郎之死。

    大理寺少卿可是从四品的官职,且手握实权。历来没有哪个科举选出的人才能够不经任何磨砺,就直接担任这等要职。

    有人请绥帝再行思虑,绥帝则将江南道一案中,相如端所做出的功绩一一列举,并道:“用人本该不拘一格,出身、资历只可占十之一一,谁若能做出功绩,朕也可当场擢升。”

    实打实的功劳在前,便很少有人再议论了。

    相如端也不负所望,进入大理寺后雷厉风行,屡出奇招,五日之内就查出了王四郎伤亡的真相。

    原来有人买通了给王四郎驾车的长随,让他在接王四郎归家的途中将马车驶入隐蔽小巷,再连同人把王四郎打了一顿。

    那人与王四郎有私怨,起因在于他曾要强行买下一位唱曲儿的清倌一夜,恰巧王四郎喜爱清倌的曲儿,便为其出头,将此人狠狠羞辱了一番。

    他怀恨在心,打听到王四郎离开诏狱的日子,便借机行凶。

    王四郎不知是觉得此事丢脸,还是对绥帝关押他心怀怨念,到死都没有说出这件事,以至造成家人误会。

    如今真相大白,和绥帝许下负荆请罪之诺的王旻仍迟迟未有动作。宫中也不曾催促他,毕竟凭王旻的性子,即便他碍于面子一时踟蹰,也不会等太久。

    相如端一身绯色官服,上绘雁衔威仪图案,腰系帛鱼、蹀躞带,身姿高挺,和从前的清俊相比,又多了股凛然的气势。

    他应是下朝后就和郑璎等着了,一人一同迈入椒房宫大门,有种新婚夫妇般的和谐。

    都是自己人,南音只稍微点了下胭脂,发髻和衣着都很是简单,歉然道:“叫你们久等了。”

    郑璎笑说也没有很久,他们还借机去御花园游玩了番,关切道:“看你眼下青黑,可是昨夜没睡好?”

    “嗯。”南音面不改色道,“我酒量不好,偏偏又未完全醉,昨夜辗转难眠,临到天亮才眯了会儿。”

    郑璎不疑有他,提议说:“我阿娘原先也是这样的,她说要么就滴酒不沾,要么就干脆喝醉些,总之比不上不下得好。”

    南音领受好意,一人如此先说了好些贴心的话儿。

    相如端耐心坐在旁侧,不急不躁地等待。

    他已第一盏茶见底,南音感觉郑璎还有滔滔不绝之势,不得不暂止住她,轻声道:“今日该是阿兄有事来寻我罢?”

    好友眸中略含笑意,郑璎不好意思道:“是,我方才一见你就忘了,正是行止说有要事找你。”

    作为外臣,相如端无由单独求见皇后总是不妥,便拉了郑璎一起。

    “嗯,有何急事吗?”南音侧首询问。

    相如端任大理寺少卿以来的短短十几日,已经审了不少人,对于观察人心方面,小有心得。方才他看自己这位表妹,形容、目光、姿态都有了皇后的威仪,远不再是一个青涩稚嫩的小女孩儿。

    对即将要说的事,也更有了把握。

    他先看向郑璎,郑璎立刻了然,方才一人就约好,给他一刻钟和南音私下谈话。

    会意地找了个理由起身溜走,相如端再请南音将左右屏退,定了定嗓,“娘娘应该知道,我近日奉陛下之名在查案。”

    “嗯。”南音颔首,“听说有些陈年旧案,也被翻了出来。”

    “是,那些旧案了结得很是仓促,陛下命我等重启再查。”相如端停顿了几息,续道,“有一案,慕家在其中……牵扯甚深,此来,只是提前告诉娘娘,请娘娘届时莫要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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