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朔雪原本以为, 还要再与长公主纠缠一阵子。
或许长公主还会威逼利诱他换一身干净衣裳,再上榻去。
而他定然断断不会答应。
但他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 榻上之人本就轻微的呼吸渐渐平缓。
当真睡着了?
薄朔雪忍不住抬头去看。
长公主平躺着,一动不动,看起来睡得十分安详。
薄朔雪不由得有些惊愕。一是没想到,长公主这次没再执拗。二则是因为, 屋里的灯烛还没熄, 亮堂堂的。
守夜的下人全都在门外, 屋里只有薄朔雪与长公主两人。
长公主睡觉, 薄朔雪便无事可做。
方才争执时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生出些无聊来。
他转动视线,观察了一番屋里的摆设。
灯盏中的蜡烛似是特制的,十分粗壮,按这样燃烧的速度, 大约一整夜都不会熄灭。
这长公主难道一直是点着灯睡觉的?
会不会太胆小了些。
他思绪胡乱攀扯, 又想到从前他带过的那个义塾中,有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儿,夜晚惧黑,却舍不得点油灯,晴天时便躺在天井里晒月光,不肯回铺上睡觉。
直到后来,他那张大铺上又来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 晚上互相依偎着, 他才再也没有在夜里偷跑出来过。
不过,长公主也不一定是因为惧黑才点这一屋子的灯。
或许是因为长公主本来就嗜好奢华,爱铺张浪费呢。
薄朔雪单膝跪在地上, 跪得有些累了。
悄悄看一眼长公主,依旧紧紧闭着眼,一点也没有醒来的迹象。薄朔雪偷偷左腿换右腿,换了个姿势跪着,趁着无人察觉,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腰身立刻重新绷得笔挺。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
根本没有人在看着这边。
薄朔雪眨了眨眼,悄悄把跪着的腿收回来,半蹲在了地上。
侯爷的确说要跪一夜,但是,那是在长公主面前跪一夜。
长公主都没看见,侯爷凭什么跪一夜。
蹲一蹲也可以。
又过了一会儿,蹲一蹲也可以,变成了坐一坐也可以。
为了保证长公主的睡眠不被打扰,别说屋子里没有外人,就连屋外的窗户都没有人敢多看一眼。室内清幽至极,除了烛火太亮,是最适合睡觉的环境。
薄朔雪待着待着,有些困了。
反正长公主不知道,靠着眯一会儿也不丢人的,于他的骨气没有损伤。
薄朔雪挪动了两下,靠着床边坐好,打算休息一会儿,等长公主醒之前再恢复原状,假装自己跪了一整晚。
因为靠到了床边,薄朔雪与长公主的距离瞬间拉近不少,能看清她眼睫时不时的颤动,还有淡粉的唇瓣上的纹路。
长公主长得真像一幅画,恬淡的眉眼之间蕴着一种神性,骨相处处都精致,她常面无表情,便显得自带疏离感,仿佛与尘世格格不入。
叫怯懦者惧怕,而无畏者心痒,好奇她或笑或怒时,会有多么生动。
灯烛发出轻微毕啵声,薄朔雪一条长腿伸直,另一条则曲着靠近胸口,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
他高挺的鼻梁挡住光影,一半在面朝窗外黑夜的阴影中,一半在暖黄的光晕中,偏头垂眼看着侧枕沉睡的长公主。
月动星移,长公主似有所觉,眼珠在眼皮底下不安地滚动了数回,倏地睁开。
与薄朔雪四目相对。
薄朔雪呼吸一窒,喉结滚动了几下。
脑海中亦是一片空白。
糟糕,被看见了。
他现在是立刻若无其事地退回去比较好,还是用手挡住长公主的视线,假装她没看到比较好。
很急,需要飞快地想。
郁灯泠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短促地呼吸了一下,发出类似小猫被打扰睡眠时的气音,在薄朔雪想好之前,朝他伸出手。
薄朔雪颇为僵硬地看着她的动作,直到长公主的手碰到了他的衣袖,轻轻捉住。
捉到之后,长公主半梦半醒地抿了抿嘴,缓慢地阖上双眼,又重新沉睡。
薄朔雪凤眼微睁,连呼吸都屏住,一动不动。
那之后,长公主没再中途醒过。
翌日郁灯泠醒了,手臂朝头顶展开,伸了个懒腰。
她眯眼瞧着窗外,莫名觉得身上似乎比平时多些力气。
再一转眸,看见了跪姿笔挺的薄朔雪。
薄小侯爷单膝跪在她榻前,面容英俊凛然,虽然是认错服罪的姿态,身周气势却蕴着威武不屈。
竟当真跪了一夜,骨头挺硬。
郁灯泠眯了眯眼,扯动床前的摇铃。
宫女听见铃铛声,从外面推门而入,进来便向长公主小心翼翼地告饶。
今日还没到长公主平时醒的时辰,她们没来得及进来服侍。
郁灯泠摆摆手,示意免罪。
宫女们朝左边看看,侯爷也在。虽不知为何侯爷跪着,宫女们也不敢多思,又向侯爷行礼请罪。
郁灯泠一脸麻木。
她们没服侍好她,为何还要向薄朔雪请罪。
薄朔雪唇瓣微干,嗓音亦有几分干涩,淡淡答道:“……下回警醒些便是。”
宫女们赶紧乖巧答“是”。
郁灯泠眯了眯眼。
薄朔雪自己还戴罪跪着,为何也在规训她的侍女,这般自然而然?
郁灯泠不理解。
宫女起身,替长公主准备洗漱,更衣,传膳。
又向薄朔雪问道:“侯爷是否也在衣香园洗漱用膳?”
薄朔雪开口之前,郁灯泠却先出了声:“不。他昨晚辛苦一整夜,现在要回去休息。”
不能留他下来,否则,他说不定又要拉着她搞什么强身健体。
辛,辛苦一夜……
宫女们瑟缩了一下,敬畏地点点头。
看看侯爷眼下有淡淡乌青,且大早上便在罚跪,再看长公主殿下比起平日来显得容光焕发的面色,也不知道,这一整夜的伺候,殿下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她们也不敢说,她们也不敢问。
只是赶紧低下头,按着规矩退出去,只是在临出门时忍不住互相推搡了几下,似乎彼此心中都有许多说不出来的话。
薄朔雪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两个宫女的背影。
郁灯泠懒洋洋地朝他下令,叫他平身。
薄朔雪慢慢站起来,一边对长公主斟酌着词句道:“殿下,你方才对那两人说的话,极易引人误会。”
“误会?”郁灯泠歪了歪头,“误会什么。”
“自然是殿下与臣的名节。”
郁灯泠短促地笑了一声。
“薄朔雪,你当真是有几分痴心妄想。进了灯宵宫,你的名节便在我手里,我说你清白,你便清白,我稍暗示一句,你便是以色侍人的幸臣,你若还想要名声,应当多讨好我才是。”
薄朔雪瞳孔微微收缩。
他明显能察觉到,今日醒来的殿下,对他的敌意比从前都要盛上几分。句句夹枪带棒,仿佛迫不及待想看他认错求饶。
果然是生气了么。
因为他不愿意侍寝?
薄朔雪不动声色,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么,臣该如何讨好殿下。”
“自然是叫你侍寝时,你就乖乖地听话。”郁灯泠昂了昂下巴。
果然如此。
薄朔雪眼眸深幽,越发确信了先前的猜测。
殿下的占有欲果然强盛如斯,他还能抵挡多久?
见薄朔雪一脸的为难模样,郁灯泠料定他是害怕了。
眼眸微微闪动,郁灯泠续道:“你大可以去向太妃告状,说我如何欺凌于你。但,无论你搬来什么救兵,我也绝不会放手,你做好这般准备便是。”
薄朔雪一怔,忽然察觉了不对劲之处。
“我为何要去向太妃告状?”
郁灯泠眯了眯眼。
“少装模作样。太妃许诺要做你的靠山,你处处听从太妃指令,她自然替你撑腰。”
薄朔雪紧紧蹙眉,粗声道:“我与太妃根本不熟悉,在这灯宵宫中,我熟识的只有殿下一人,若真要求助,也是与殿下商量。”
说完,似乎觉得有损气势,薄朔雪又补了一句:“不过,我铁骨铮铮,也没什么好怕的。”
郁灯泠眯眼瞧着他,显然不信。
“你听从太妃旨意,逼我学骑射,逼我上朝,叫我做许多我不愿意做的事……薄朔雪,我一直纵容你,是因为心喜于你。你若当真要与我作对,我亦可以将你四肢折断,困在房中日日享用,哪怕薄氏要为此造反逼宫,也是在所不惜。”
郁灯泠说完,呲了呲牙,竭力显得凶恶至极,实则句句皆是暗示。
跪了一晚,薄朔雪此时定然恨她至极,怕她至极。
她便要告诉他,日后在这宫中,他要遭受的折磨只会越来越多。
他若是想要逃出去,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带兵逼宫,反了当今皇室,才能彻底摆脱她。
书中说,大燕王朝终将倾覆在薄朔雪的手中,但那时候,她早已经化成了一抔尘土,也看不到那一幕。
她必须要催促薄朔雪快些,再快些行动,好在她死前让她如愿。
这是她唯一的一个愿望。
薄朔雪听着这番言语,震惊地后退两步。
长公主,竟是这般想他的。
她竟以为,他做那些事,只是为了完成太妃的命令。
难怪她那般排斥,甚至不惜说出造反逼宫之类的胡言乱语,来恐吓他。
他一直将自己看作一个过路的郎中,见到有人气息奄奄,便不由得一定想要救一把,除此之外别无杂念,从未想过要算计长公主什么。
他更想当长公主的朋友,而不是像太妃一般,变成另一个只会对长公主施压的长辈。
他的所作所为,都只是想让长公主多些活气,过得高兴些,再也不要生出自绝的念头,如此才可安心。
但,长公主既然如此排斥,那便说明,他的确做错了。
他用错了方式,那么,就必须得调整策略才行。
郁灯泠见他震惊,以为自己所言令他醍醐灌顶,便颇为满意。
薄朔雪沉默抿唇若有所思,却是想着,接下来要如何换一种法子,好让长公主感受到活着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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