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 薄朔雪也不着急了。
坦然地找了张椅子, 坐了下来。
见到他的举动,郁灯泠果然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警惕问道:“你为何还不回去。”
薄朔雪眉梢微挑,用她的话回应道:“我想讨好殿下, 当然要多陪陪殿下。”
“不要你陪。”郁灯泠赶紧拒绝, 脑海中又立刻回忆起了被捉起来锻炼的痛苦,甚至看到薄朔雪的时候, 都感到了一丝害怕。
长公主的双眼睁圆了,警惕起来。虽然变化很细微, 但比起以往的死气沉沉, 她此时抵触的情绪实在是太好辨认。
几乎不用猜, 薄朔雪都能明白长公主在抵触什么,却故意淡定地说:“不可能,殿下既然心悦于我,定然想要多多看到我,殿下一定是口是心非。”
郁灯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又有一只蝴蝶落到她眼皮上时那般进退两难。
没办法, 是她亲口说心喜于薄朔雪, 此时也不好否认。郁灯泠僵了一会儿,更正道:“晚上你再来陪, 早上不要你陪。”
殿下想要偷懒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薄朔雪抿紧唇忍笑,想了想, 轻声说:“被殿下罚跪一夜,着实有些辛苦。”
辛苦就快回去睡觉。
郁灯泠直直地盯着他,十分防备。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今早的晨训就免了吧。”薄朔雪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看了眼窗外的日头。
郁灯泠眨了眨眼。
当真?
说完,薄朔雪还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做出十分困倦的模样,与平时的神采奕奕不同,他学着郁灯泠惯用的姿势,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见到这般情景,郁灯泠才总算放心了几分。
看来就算是薄朔雪,也是会累的。
既然不要晨训,郁灯泠就懒得理睬他了,没再花力气赶他走。
他对宫人吩咐要连同他那一份早膳一起准备时,郁灯泠也没有阻止。
昨夜本就要留他侍寝,衣香园里一应洗漱用具自然都提前准备好,薄朔雪指了个小太监带他去更衣,整理妥当再回来。
他已经想通了,若要让长公主提起精神气,万万不可操之过急,比起将那些良好的习性、责任和权力一股脑塞给她,倒不如先让殿下感觉到一些意趣,让她对任何事情,都多几分期待。
比如,吃饭的乐趣。
薄朔雪端端正正坐在郁灯泠对面,凤眸定定地看了看长公主,与长公主一同拿起银勺。
他挖起一勺甜粥,送进口中。
郁灯泠一如既往,将他当做蘸料一般直直盯着,也学着他咽了一口甜粥。
薄朔雪又咬了一口雪菜小包,郁灯泠也跟着咬了一口。
如此十次之后,郁灯泠就放下碗筷,示意宫女收走。
“等一下。”薄朔雪出声阻拦,抬眸看向长公主,“殿下,再用一些吧。”
郁灯泠微微蹙眉,怀疑地打量着他。
“你又要做什么。强迫我吃东西?”
“不是强迫,只是提议。”薄朔雪解释道,“以臣的观察,殿下还并没有吃饱。”
郁灯泠摇摇头。
“我须得信守承诺。”
他只允许她看十次,她便只吃十口。
多了,就吃不下了。
这与是否吃饱无关,而是因为,她对那食物没有任何期待,很难自主地咽下它们。
在模仿薄朔雪的时候,她就像是跟在母鸭后面的小鸭子,只需要麻木偷懒地按着他的脚步前进,不需要去思考自己碰到的是什么、咽下的是什么、肚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薄朔雪吃饭的动作,于郁灯泠而言就像是辅助进食的工具,若失去这个,她一口都咽不下。
薄朔雪抿了抿唇。
他未尝不知道长公主的想法,但这正是他想改变的。
长公主每一顿只吃十口,就像是完成一个任务一般,但口腹之欲是人生来便有的欲望,应该好好享受才是。
“那么,就由我来毁约。”薄朔雪说道。
“从今天起,殿下想如何盯着我,便如何盯着我,臣绝不会不乐意。”
郁灯泠的眉心蹙得越来越紧,眸中怀疑之色更盛。
这般优厚的条件,一点也不像薄朔雪提出来的。
他的诡计多端郁灯泠早已经见识过,因而并不会再轻易听信他所说的话。
薄朔雪却十分坦然。
“殿下若是不信,可以现在试试。”
试试倒也不会吃亏。
郁灯泠眯了眯眼,慢慢地伸手,重新拿起木筷。
薄朔雪温温一笑,用自己的筷子夹起了一片水煮青笋,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郁灯泠眼神死寂地盯着他,跟着咬了一口。
一直被盯着的薄朔雪果然并无扭捏之态,还时不时看一眼她,朝她微笑致意,态度当真是说到做到,十分友好。
过了没多久,薄朔雪停了动作。
“殿下,方才我们将所有菜式都重新尝了一遍,殿下最喜爱的是哪一道?”
郁灯泠脸色呆滞,低头扫了一眼。
“并无。”
一道喜欢的都没有。
准确地说,她连味道都没有尝出来过。
薄朔雪追问:“若一定要选一道呢?”
郁灯泠的目光重新警惕起来,散发着丝丝寒凉。
“吃饭,不做题。”
她就知道薄朔雪绝不会这么简单,先假意示好,实则又有奇奇怪怪的问题逼她回答。
但,出乎她所料的是,薄朔雪很快就放弃了,并没有再继续向她提问。
而是指着蛋饼说:“臣最喜欢的是这道。”
说完,薄朔雪伸筷夹住一块蛋饼,然后没有动,目光投向了郁灯泠,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郁灯泠顿了顿,似是会意,也伸筷子夹了一块蛋饼到碗里。
薄朔雪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尖尖,郁灯泠也习惯性地跟着咬了一小口。
薄朔雪已经非常熟悉长公主的进食习惯,这样一块蛋饼,他分三口吃完,刚好跟长公主步调一致。
一边吃着,薄朔雪一边道:“很香,很软,甜味充斥在嘴里,很简单纯粹的味道,慢慢品尝也没关系。”
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到最后,才看向郁灯泠,凤眸明亮道:“所以我最喜欢这一道。”
郁灯泠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察觉到嘴里隐隐约约的甜味,还能辨认出面饼和鸡蛋分别的味道。
的确像是薄朔雪说的那样,软糯纯粹,令人饱足。
她惊讶得呼吸都微微屏住,不大确定自己尝到的真假。
但那种滋味也是稍纵即逝。
在她犹豫着试图去回想的时候,又一点甜味也尝不出来了。
嘴巴里面像是五湖四海的杂物都汇到了一起,她难以分清造访过的数种菜肴,那软软的蛋饼在口中也让她联想起破烂的抹布,郁灯泠紧紧皱眉,在彻底难以忍受之前,赶紧囫囵吞了下去。
她垂下眸,寂寂地看着桌面,将碗推开。
“不吃了。”
薄朔雪顿了顿,没再说什么,只是又恢复了自己正常的速度,独自将剩下的餐点吃完。
吃完早膳,郁灯泠又出去晒太阳,不过这回,身边多了一个打伞的宫女。
她静静躺着,盯着不断被风吹动的树梢,放空了一会儿,神思渐渐聚拢之时,却不受控制地又重新回想起那一丝丝甜味。
的确很神奇。
她嗅觉灵敏,能准确分辨不同人、食物的气味,但味觉却混乱失灵很久了。
可是,在薄朔雪同她说话的时候,她察觉到了不同的滋味。
那一点点甜味,给她带来了冲击,和一星火苗。
一个早已经接受混沌黑暗现状的人,偶然发现,自己还能接触到正常生活的火苗。
她并不一定要抓住这一簇火苗,因为她没有足够的力气,也没有足够的勇气。
但是却像是渴了许久的人,凌驾于所有理智、犹豫、退缩之上的,是想要再尝一次的本能。
视线中出现一袭晃动的白色。
她缓缓将目光下移,薄朔雪正从院子另一头走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半透明的漂亮琉璃碗,在日光照射下亮晶晶的,泛着些许粉色。
“殿下。”他身上雪松的气味和声音一同靠近了,“这是北方进贡的青枣,十分清甜,洗了几颗请殿下尝尝。”
蒙昧不清,像是隔着轻轻晃动的海浪,摇曳在郁灯泠耳边。
郁灯泠花了几分力气,将目光聚焦到薄朔雪的脸上。
她直直地盯着他,像是要用力看清一般。
然后说:“喂我。”
视线里,薄朔雪怔住了。
他静止着,让郁灯泠能够看清,他颊边被风吹动的发丝,剑眉的纹路,眼睫轻轻颤动的变化。
顿了许久许久,薄朔雪才像是回过神来,终于有了反应。
“殿下,是连自己的手都嫌脏了吗?”
他含笑这样说了一句,又补充道:“好在,臣的手是洗干净了的。”
他拿起一颗青枣,递到长公主唇边。
青枣圆润,皮很薄,上面还滚动着几颗水珠。
郁灯泠张开嘴,咬下来一半,在嘴里尝了尝。
脆的,凉的,像在吃混着雪水的冰块。
没有味道。
这是她习以为常的失败,但,郁灯泠不自禁地生出几分不甘心。
方才明明是因为薄朔雪才尝到甜味的。
为什么这次不行了呢?
再近一点,是不是就可以了。
郁灯泠忽然凑上前去,含住了另一半青枣。
连着薄朔雪的指尖一同。
湿润的陌生的柔软裹在指腹,轻轻扫过,甚至,似乎还轻吮了一下。
郁灯泠用牙齿灵巧地取走那一半青枣,沿着核咬干净。
清甜的汁水、脆嫩的果肉,在唇腔里四溢,她停下咀嚼的动作,像是小孩子爱含饭似的,含住果肉慢慢地吮吸。
真的,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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