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被安置在春居院中,  这是薄府最大最豪华的一个别院,薄家家训勤勉节俭,严以待己,  家主以身作则,极少去住这样好的屋子,  因此常年空置着,  有贵客来时才拿出来招待。

    虽是薄府最好的屋子,但比起灯宵宫,那定然是小巫见大巫。

    薄朔雪从书房出来便直奔春居院去,  左看看右看看,  依然觉得太过简朴,与长公主不相匹配。

    好在他还能从别的地方弥补。

    薄朔雪拍了拍手,院外便整整齐齐走进来十数小厮,  个个样貌聪秀,  看起来就一副机灵样。

    薄朔雪对郁灯泠道:“这都是我身边待了多年的人,别的本事没有,但确实是贴心,  聊闲逗闷也很好使的。”

    至少比宫里那些闷冬瓜强多了。

    薄朔雪挥挥手,道:“殿下看着谁好用,  这回就指几个带进宫里去。”

    听闻能进宫,那群小厮的兴致更加高昂,  纷纷喊着:“我去我去,  我要跟随侯爷。”

    “我也要!侯爷进宫一个月,  奴才们无聊得恨不得生出四条腿。”

    能长四条腿的人郁灯泠还从没见过,  不由得好奇地撑着下巴打量这群人,鼓励道:“不要紧,都可以来,  净身之后就进宫。”

    闻听此言,年轻小厮们登时脸色一变,捂着下摆,畏畏缩缩地退到了一边去。

    “小的,小的恐怕服侍不周。”

    “侯爷其实自己在宫中也挺好的,奴才不怕寂寞。”

    薄朔雪气得发笑,当真是他太宠这群皮猴了,什么诨话张口就来,走上前一个敲了一记,警告道:“侍候好殿下,别顾着耍赖。”

    被他敲到的人都乖巧地抱着额头应是,可是看起来也没有一个人像是怕痛的样子。

    郁灯泠瞧着这一幕,眼波微动。

    今日明明是阴云天,她却好似又闻到了那种盛大日光照在雪松针尖上的味道。

    温暖,干燥,舒展,充满生机的。

    是薄朔雪家里常年有这种好闻的气味?

    还是,有薄朔雪在的地方,便总萦绕着这种味道。

    她不知道。

    郁灯泠撑着下巴,嘴角懒懒地勾出一个可称之为笑意的弧度。

    见郁灯泠不厌烦这群皮小子,薄朔雪便安心地将他们留下,自己去前厅忙碌。

    薄府的牌匾背后是青台侯的身份和荣耀,他从承爵的那天起,就担任着薄府的主心骨。

    关系亲近些的世叔伯总说他年纪轻,每回来薄家做客,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要薄家二叔三叔多帮衬些,但其实只有薄家人知道,薄朔雪挑薄家的大梁早已不需要谁帮衬。

    从来没有人刻意教过他的人情世故,他像是天生就会一般的纯熟,仕途上的方向他也似乎不需要旁人指点,在别家的公子哥还在伶人腿上伴着小曲咬文嚼字地吟诗作对时,他已经去沙场上滚了一身军功,为这副年轻的身子骨平添不少分量,让人不得不把他当成主事的大人一样对待。

    如今他还封了上柱国,荣耀加身,这是一等一的喜事,薄家人还没来得及给他庆贺,这回他回来,自然拉着他好一阵说话。

    薄朔雪忙起来,便有一阵没上长公主那里去。

    再过去的时候,发现二叔父身边的奴仆守在院门口。

    二叔父也在春居院中?

    薄朔雪皱了皱眉。

    长公主是他的客人,即便二叔父想要关心,也应当先同他打声招呼才是,现在二叔父出现在春居院,他都不知道,其实是不符合道理的。

    但二叔父向来待他都好似严父,甚少同他讲什么道理,也从不会与他商量,就像大人决定今晚家中的晚膳,不会先跟小孩子问过菜单一般。

    其实,若二叔父真是亲父,薄朔雪也能和他理论一番,但尴尬就尴尬在叔侄终究不是父子,有些话若是说出口,便会使人想到那隔了一层的血脉关系,脆弱的隔阂很容易便会愈长愈深,直至成为城墙。

    因此,为了维持这份亲厚,薄朔雪几乎从不与叔父争辩,好在之前哪怕有过矛盾,也都只是一些小事,忍忍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如今事关阿灯。

    薄朔雪心中紧张起来,大步走过去。

    二叔父正同长公主说话。

    “殿下可有想去何处游玩?这个季节,外面热闹得很。”

    薄朔雪心头微紧,这并非是在关心长公主的玩乐,实则是在向长公主套话。

    郁灯泠倦倦躺着,不想与人说话,便没有开口,一直只敷衍嗯哦两声。

    旁边的洛其倒是精力十足,等了一会儿见郁灯泠不答,便自动自发地看了看天色,说:“虽是阴天,但也燥热得很,不想出去。”

    薄树远瞥了一眼洛其,脸色沉了沉,屏息忍了一会儿,又对长公主道:“殿下可有什么忌口的膳食?小小薄府,不知能否让殿下满意。”

    这个是洛其的分内事,他也答得飞快:“这等事体,去问宫里带出来的宫女便是,至于我,我没有忌口的,多多地上肉食就好。”

    薄树远又瞥了一眼洛其,控制不住地提了一口气,看面色已经是很不悦,但仍维持着涵养,压下火气,接着同长公主道:“朔儿在宫中,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殿下多多宽宥体谅。”

    洛其方才听他提起膳食,又见他说个没完,揉了揉肚子嘀咕道:“好饿,什么时候能摆膳呢,我已经一个时辰没吃上饭了。”

    薄树远终于忍无可忍,横眉竖目瞪向洛其,声音含怒道:“老夫乃朝廷大臣,与殿下说话,如何轮到你来插嘴?”

    哪怕眼前人传言中是长公主的宠儿,但说到底也终归只是一个玩物,薄树远并不觉得自己要多尊敬一个玩物,无视他便是薄树远能给的最大的尊重。

    可这玩意竟像是丝毫不知自己的身份低微,还敢屡屡来接他的话,以至于惹怒了薄树远。

    他们这番对话,正巧在薄朔雪进院的路上,全被薄朔雪听在耳中。见两方要争执起来,薄树远还对洛公子大呼小叫,薄朔雪脚步更加快几分,想要上前阻止。

    却听洛其又开口道,声音极其无辜,从从容容地道:“是你先说话,我才跟你说话的啊,你要是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你当然不会被我插嘴了。”

    薄树远被气得险些倒仰,这是何意,这是何意?这玩物是在叫他闭嘴?

    薄朔雪见到叔父时,发现他脸色都青了。

    听见两人对话时,薄朔雪就可以想象叔父会被洛其气成什么样。虽然叔父被气得嘴唇颤抖,看上去有些凄惨,但叔父跟年纪这样小的洛其斤斤计较,实在是有失风度。

    薄朔雪上前劝架,没发现自己心中的那杆秤已经偏了:“叔父,原来你在这里,差不多该传膳了,不如我们去前厅吧。”

    话被岔开,薄树远顺势下了台阶。

    但是看见薄朔雪,薄树远面色愈发难看,像是把怒火都怪到了薄朔雪头上。

    吃饭时,长公主自然尊在主座,薄朔雪身为一家之主,也坐在她旁侧,时不时与她说几句话。

    家人全围在一处,看着他与长公主,这种感觉让薄朔雪有了一种额外的满足。

    虽然知道眼下这种满足是虚幻的,但薄朔雪心中却止不住地想着,或许有一日,这会成为真的。

    他与阿灯在亲族见证下结为夫妻,携手度日,和美得谁也不羡慕了。

    想着想着,薄朔雪被这氛围渲染得乐陶陶的,有些状似微醺的飘飘然,看到眼前的一道蒜蓉大虾,便自然而然夹起来,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便又夹了一个,跟旁边的长公主说:“没有腥味,你尝尝……”

    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抬眸就见二叔母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眼神中闪烁着惊讶和好奇,一旁的叔父也蹙起眉,很疑惑地看着这边。

    薄朔雪忽地顿住。

    薄家人还不知道他与阿灯的关系,他在家人面前与阿灯也是以君臣相称。

    差点就漏了馅,用自己的筷子给长公主夹了大虾。

    薄朔雪轻咳一声。

    眸光微抬,扫向对面的洛其,轻轻动了动嘴型。

    还记得离宫前的嘱咐么。

    不能说漏嘴。

    洛其收到信号,精神一震。

    他立刻举起自己的碗,伸了过来,接过薄朔雪夹来的虾。

    咬了一口,赞道:“很弹牙,香得很,谢谢哥哥。”

    想了想,又伸手比了个赞,补充道:“哥哥真好,在宫里,哥哥也常常这般给我夹吃的!”

    如此便可完美圆上薄朔雪方才下意识的动作。

    薄朔雪手里的筷子抖了一下。

    薄树远的眉头蹙得越来越深,目光碰到洛其,又飞快地移开,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最终责备地落在薄朔雪身上:“他为何如此唤你,不成体统。”

    洛其睁大眼睛,很有道理地争辩:“他比我大,当然叫哥哥,至于长公主,就是姐姐了。”

    “不行!”

    “不行。”

    薄树远和薄朔雪同时驳斥。

    薄朔雪摸了摸鼻尖。

    薄树远脸色铁青,嘴唇颤抖,指着薄朔雪怒斥道:“如此不知礼数,不知所谓,低廉庸俗之人……你竟与他称兄道弟。我道你在宫中是做什么大抱负,结果到头来,竟是同这种不知廉耻之人混为同党!”

    流朱夫人在一旁极力拉扯薄树远的衣袖都没能拦住,薄树远骂完之后甩袖而去,留下一桌寂静。

    薄朔雪喉结滚动了几番,眼帘低垂。

    叔父骂的种种,虽是冲着洛其,但他却明白,洛小公子是无辜的。

    真正与长公主不清不楚的,并非与他“称兄道弟”的洛其,而恰恰就是他本人。

    若叔父知道了真相,会如何说?

    定会比今日更狠绝百倍。

    他又如何去期望上天眷顾,亲族祝福,让他与阿灯顺顺当当举案齐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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