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才过,连日细雨虽停,空气里却仍沁着丝丝缕缕的潮意,躲在春日光影中。

    金谷园外,才从郢都归来的身影还带着一路风尘的疲惫,脚下精致的靴履却朝园内走去,快步踏过回廊里日光斜照的片片花影。

    才从园子里退出的随玉手里还拿着一面缂丝海棠的扇子,听见脚步声便抬头去看。

    “公子!”随玉惊喜,小跑着迎上前,福身殷勤道,“公子终于回来了?”

    竹青的衣角因此停摆,殷旭站在阳光下,答非所问道:“她呢?”

    随玉敛容,抓着扇柄的手收紧了几分,垂着脑袋,在殷旭看不见处咬了咬唇,低声回道:“正午睡,有一会儿了。”

    殷旭顿首,方才还略显匆忙急切的眉眼渐渐松弛下来,视线落在随玉身后的一扇拱门,又问道:“近来身体如何?”

    “吃得好,睡得好,就是人还虚着。”随玉的手因为太用力,指甲盖已开始发白,她抬眼看了看殷旭,关心道,“公子迟了这几天,可是郢都出了什么事?”

    殷旭眉头微蹙,显然对眼前丫鬟这多管闲事之举有所不悦,抬手一挥道:“不用服侍了。”

    不等随玉再说话,殷旭已错开她身边,大步往金谷园中走去。

    随玉的视线追着殷旭,只望见碧蓝天空下,一道粉白相间的海棠花带漫在白墙墙头,殷旭挺拔隽秀的身影就这样没入花影深处。

    本该是极好看的一幅画,她却徒生一股想要生生手撕了的冲动。

    垂眸时,随玉瞧见手中缂丝扇上盛开的海棠花,只觉得这精巧的花样实在碍眼,越看越心烦,便干脆藏去身后,眼不见为净。

    金谷园内,通往秀楼的鹅卵石小道上,铺了一路掉落的海棠花瓣。

    饶是如此,两旁花枝依然团团锦绣,深红浅粉的花簇开得热闹。

    殷旭踩着花道往里走,只见秀楼前一片翠绿粉红下,卧着个水红身影,正枕着手臂入眠,睡得是春山颠倒,身上落了不少海棠花瓣都不曾察觉。

    殷旭正要提步上去唤她,可见她睡得正酣,嘴角似有笑意浮动,想是正做着美梦。

    他不忍心打扰,只去一旁的石凳子上坐等。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树下石床上的女子醒来,惺忪睡眼才睁开,便瞧见一旁坐着的殷旭。

    “文初哥哥!”

    “别动。”殷旭箭步上前,按住要从石床上下来的女子,道,“鞋子呢?”

    一面说,殷旭一面将她身上的落花轻轻拍去。

    终将殷旭等了回来,女子按住他的手,亟亟问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殷旭用另一手替她拂去身上落花,却是答非所问,道:“让你担心了。鞋呢?随玉怎么服侍的?”

    女子左右看了看,恍然道:“原本扑蝴蝶玩呢,结果一脚踩进花圃的泥巴里,鞋子脏了,我就让随玉拿去换一双。”

    说话间,少女又左顾右盼道:“随玉呢?怎么没给我拿鞋子来?”

    殷旭轻按少女肩头,坐在她身边,佯恼道:“这会儿天还不见大热,就这么躺在外头,着凉了怎么办?”

    女子低头看着自己悬空的双足,足尖相抵,又曲膝收往一处,改为跪着面对殷旭,右手食指去勾他的衣袖,道,“文初哥哥。”

    殷旭回头看她,好整以暇道:“怎么了?”

    她多攥了一些殷旭的袖管在手里,摇了摇,道:“想你这一路回来辛苦,我说件事哄哄你,你要是高兴了就不要跟我计较了。”

    殷旭起身,站在女子跟前,低头笑看她道:“先说来听听。”

    女子抬头,回应着殷旭满是柔情的眉眼,两只手还在摆弄他的衣袖,道:“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你从郢都回来了。我正高兴呢,结果还没跟你说上话就醒了。但谁晓得,我一睁眼,你就在我眼前。你说,这是不是美梦成真?”

    殷旭被她真诚的神情打动,心中滋生歉意,道:“对不起,姣姣,我知道这些天让你担心了。”

    姣姣是她的小名,殷旭告诉她,她叫莺时,余莺时。

    说着,莺时直起身,恰到殷旭肩头处。

    她轻轻靠过去,贴在他胸口,道:“你又走了三个月了。”

    一改方才的娇俏可人,这会儿莺时当真流露了不舍和思念,双臂不由自主地抱住殷旭。

    殷旭拥着怀里娇小玲珑的身子,大有无奈为难之意,仍柔声哄莺时道:“知道你一个人待在淮地会闷,所以办完郢都的事我立刻赶回来,这趟能多待些日子,当我给你赔罪。”

    莺时却不满足,下巴抵着殷旭胸膛,抬眼看着他,道:“文初哥哥,我能跟你一块儿去郢都吗?”

    殷旭正要去拂莺时额边睡乱了的碎发,蓦地一顿,故作不知,道:“你说什么?”

    “我不想总是跟你分开。”莺时认真道,“自从我养好了伤,已经两年了。这两年里,你总要往郢都去主持商会的事,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回来又待不了多久。我这身子也是不争气,怎么都不能完全养好,还有我这脑子,什么都想不起来……”

    殷旭将莺时重新按回怀里,抚着她的发,轻拍她的背,缓缓道:“姣姣,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对你的刺激实在太大。当初能将你救回来,对我来说已是万幸。至于你的身体、你的记忆,我们来日方长。万事有我,你放心。”

    殷旭口中的“家”正莺时的家。

    余家本在淮地经商,莺时是家中独女,和殷旭青梅竹马,原本这两年他们年纪到了就能成亲的。

    谁知两年前余父余荣生意失败,赔光了所有家当。

    债主几番上门讨债无果,竟要将莺时卖去青楼抵债。

    余荣一时激动,失手杀了其中一名债主,被抓下狱。

    其他债主买通了狱卒对余荣一通折磨,导致其不堪受辱,自戕而亡。他们还不死心,仍逼莺时卖身。

    好在殷旭及时从郢都赶回来,才她救下。

    可彼时顾母尤氏已油尽灯枯,不久便随顾有容而去。

    莺时就此失去双亲,还因为遭人毒打重伤,身心皆受重创之下也是险些命丧黄泉。

    殷旭为她出人出力,费尽了心思,遍寻良医救治,才将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两年来,殷旭虽不能日日陪在莺时身边,却尽力照顾她,待她温柔至极。

    知道她喜欢海棠花,殷旭在府中栽满了各种海棠,这金谷园里种的就是他花重金买来的西府海棠。

    莺时得殷旭如此细致体贴的照料,早对他深信不疑,更是依赖,然而两人一直聚少离多,她多少有些怨言。

    此时莺时伏在殷旭胸前不说话,殷旭知她心中在意这件事,于是哄她道:“让你独守空闺是我的不是。这样,你罚我一回,当是我给你认错了,如何?”

    “罚你有什么用,你还是不肯让我去郢都陪你。”莺时嘴上怨怪着殷旭,抱着他的臂不由收紧了一些。

    “知道你舍不得罚我,那我自罚。”

    身子忽然被打横抱了起来,莺时赶紧抱住殷旭后颈,娇嗔道:“你这是做什么?”

    殷旭朗朗笑道:“既没鞋子,就罚我抱你进去,免得真着凉了。”

    莺时靠在殷旭肩头,又晃了晃双脚,道:“着凉了好,我病了,你还能多留几天呢。”

    “说什么胡话。”殷旭笑睨一眼,再往上托了托莺时的身子,道:“怎么好像又消瘦了?”

    莺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波潋滟看着殷旭,道:“你走那会儿天还冷着,我一身的袄子穿在身上,可不比现在抱着吃力?”

    殷旭看似认同地点头道:“还是姣姣聪明。”

    莺时这就被殷旭抱进秀楼。

    很快,听见动静的随玉拿着一双新鞋子进来。

    “怎么就拿新鞋子过来了?”莺时问道,“我原来穿惯了的鞋子呢?”

    随玉正要开口,见殷旭朝自己张开手掌,她动作微滞,还是将鞋子递过去。

    看着殷旭端详那双鞋,随玉道:“小姐独爱海棠,为了这些不同的样式,府上又换了两个绣娘。”

    这话显然不是回答莺时,是跟殷旭禀告她对莺时用度的仔细之处。

    “姣姣喜欢的东西,费再多心思也应该。”殷旭淡淡对随玉道,转而和莺时说话时,语调又变得柔和起来,道,“你可满意?”

    莺时取来鞋子穿上,问殷旭道:“好看吗?”

    殷旭含笑点头。

    “你觉得好看,我就满意。”莺时对随玉道,“文初哥哥回来了,今晚上让厨房都做他喜欢吃的菜。”

    “已吩咐下去了,不用小姐操心。”随玉低着头,垂下的视线落在殷旭的衣摆上,小心着抬起眼,悄悄多看他一眼。

    听出随玉瓮声瓮气,殷旭斥道:“是我不总在府里,规矩都不懂了吗?”

    随玉当即跪下,垂下的眼睫掩去此时神情,执拗着不肯说只字片言的求饶之词。

    莺时忙道:“你不在府里就是我做主。我不喜欢那些规矩,是我惯着随玉的,你要怪,怪我好了。”

    殷旭自不会和莺时计较,当下打发了随玉道:“晚膳别忘了芙蓉鱼骨,小姐爱吃。”

    随玉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就此退下。

    莺时伸手,轻扯了殷旭嘴角,道:“你啊,跟别人说话总是硬邦邦的,这样会吓到别人的,笑一笑多好。”

    殷旭掌心裹住莺时双手,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道:“他们需巴结我才对我笑,我可不需要讨他们的好处。”

    莺时看着殷旭至此时仍盈满眉间的笑意,与他说出的话截然不同,心情莫名变得复杂起来。

    “怎么了?”殷旭问道。

    莺时摇头,道:“文初哥哥,我还是想跟你去郢都。我想一直陪着你。”

    “郢都里品流复杂,事务繁多。你哪怕去了也未必能日日见着我,还不如留在淮地好好休养,等我有空回来看你。”殷旭道。

    莺时反握住殷旭的手,几经犹豫后,问出了困扰在她心底多时的问题:“你不让我去郢都,是不是因为那里有我不能见的人?我去了……会碍你的事?”

    莺时说得委婉,殷旭却明白了她的意思,问道:“谁这么告诉你?”

    他眼底的情绪骤变,如浓云晦暗,风雨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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