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旭当日宿在幽淑园,翌日起了身便携莺时一道去了郁金绣房。
绣房开在安平坊内的宜昌街上,与殷旭的府邸相距不远,正是郢都最热闹繁华的地段之一。
殷旭昨日去幽淑园前,便派人前往郁金绣房给白蓁蓁送了信儿,定好见面的时间,因此殷府马车抵达时,白蓁蓁已经在绣房外等候。
待殷旭扶了莺时从车上下来,白蓁蓁本意直接将二人引去后头的雅舍,莺时却道:“我想先看看摆出来的这些。”
“店里的东西才换过一批新的,余小姐若喜欢带走也无妨。”白蓁蓁道。
莺时在栎邑时便少出门,来了郢都也还未真正出来逛过,今日得了机会,虽只在这绣房中转转,也算是趣事了。
她拉起白蓁蓁道:“那请白娘子带我看看,我女红做得不多,好些不明白的,动手前若是多瞧瞧,应该也有好处吧。”
白蓁蓁对莺时算是一见如故,听莺时发来邀请,她又是东主,自然盛情,转而对殷旭道:“那我就跟殷会首借余小姐一会儿。”
殷旭不惯对外人假以辞色,但莺时在场,他总是敛了一身清冷,颔首默许后对莺时道:“去吧。”
莺时便与白蓁蓁在绣房中挑选起绣品来。
待二人回到雅舍时,殷旭正在翻看白蓁蓁早命侍女送来的成衣册子。
听见声响,殷旭抬头,见百花屏风后绕出两道娉婷身影,不过这小半会儿,莺时已跟白蓁蓁挽臂而行,十分亲昵。
殷旭合上手中的册子,起身将莺时扶着坐下,问道:“可有喜欢的。”
莺时与白蓁蓁相视而笑,却是白蓁蓁先开口道:“余小姐是要将我这绣房搬空了呢。”
“实在是白娘子这儿的绣品精致,我看一样便喜欢一样,但也没说都要带回去。”莺时道。
平素看莺时展颜都不似今日这般开怀,殷旭道她是当真开心,便乘兴提议道:“你真喜欢就都让白娘子送去府上。再不够,往后聘白娘子专做你的东西。”
“那我先谢过殷会首赏了我这金饭碗。”白蓁蓁看侍女已经送来了量体之物,道,“我先为二位将尺寸量了,余下的慢慢聊。”
殷旭便先坐了回去,又拿起手边的成衣册子翻看,不时抬头去看看正量体的莺时。
白蓁蓁仔细为莺时量着体,认真记下每一处的尺寸。
起初几个数字录在花帖上都无甚奇怪,但随着记下的数字越来越完整,白蓁蓁的神情却开始有了变化。
录下最后一个数字时,她看着花帖久久无法回神。
莺时看白蓁蓁一直拿着笔,好奇问道:“白娘子,怎么了?”
白蓁蓁此时才放下笔,道:“我给不少姑娘做过衣裳,跟余小姐一般身姿窈窕秀丽的可不多,当真是连我一个女子都羡慕的身形呢。”
莺时笑靥一红,也不知如何回应,便对殷旭道:“文初,该你了。”
殷旭乐得听人夸莺时,心情大好,从容起了身,也让白蓁蓁帮自己量体。
因嫁衣上为主的海棠花样式还未定下,莺时今日只挑了衣裳大致的式样,再聊了聊陪衬的大体纹样,具体用什么料子还需等花纹定了,确定用各种绣法最合适,才好与之最贴的衣料。
如此一番下来已将近午膳时间,白蓁蓁与莺时约好,午后再去幽淑园相见,殷旭便带着莺时离开郁金绣房,说是已定了用午膳的酒楼。
才回马车上,殷旭便感受到莺时身上的幽香贴近过来,手臂亦被她挽住。
待他转过视线时,莺时已靠在他肩上,彼此四目相对。
知她今日开心,殷旭笑道:“这般高兴,看来是新人胜旧人了。”
莺时笑得一双杏眼都弯了起来,道:“你几时这样小气了,再说,白娘子可是个姑娘家,夸我两句,你也吃醋呀?”
“我平日口味是淡,可不知为何,到了你这儿莫名就喜起酸来了。”殷旭道。
莺时笑得更欢,也想着哄一哄殷旭,便干脆搂着他,身子朝他怀里一倒,由他托着自己,道:“这样有没有甜一些?”
殷旭却学起了柳下惠,端坐着看她,不说话,只噙着嘴角浅浅笑意。
莺时往他怀里靠了几分,问道:“这样呢?”
某人不动如山。
她向上引身,往他颈间贴,再问道:“这样够不够?”
那本就挺直的脊梁绷得更紧,托着她的臂跟着收拢了起来。
莺时在他颈间蹭,道:“我就是难得出来一趟,跟白娘子又投缘才多说了会儿,你再要生气,我可冤枉极了。”
殷旭不过开个玩笑,如今怀里这身子又娇又软地蹭着自己,他便是连装模作样的心都没有了,抱着莺时道:“我怎会跟你生气,逗你玩的。”
莺时倒没接他的话,一根玲珑玉指在他心口打起圈儿来。
殷旭问道:“在想什么?”
“想起方才白娘子问我,既都要做嫁衣了,婚期是否定下。当时便将我问住了。”莺时道。
“以前可是答应过你,做完嫁衣,我们便回栎邑完婚,怎的还不知如何答了?”殷旭握住胸口那只柔嫩白皙的手在掌心摩挲,道,“我早命人回去准备了,只等你点头,想何时成婚都可以。”
那潋滟如水的眼波顷刻间锁在殷旭身上,惊讶之外更有喜色,怔怔问道:“当真?”
“你要在栎邑办婚礼,我必然是要命人过去准备的。我已是万事俱备,只等东风吹得这枝海棠一点头,我便是一声‘夫人’叫出来,一辈子都不改口了。”殷旭道。
尾音里的温柔与缠绵成了他融在莺时凝睇下的儒雅笑意,是与她鼻额相抵的温存缱绻。
“可想好几时嫁我了?”殷旭问道,鼻尖自她颊上划过,轻蹭着小巧的耳朵。
莺时痒得缩了脖子,正要说话,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喧闹。
呼喊声并着马蹄踏街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像是突然打通了莺时某一处记忆的开关,将曾经一个极其模糊的画面刻画得清晰具体起来。
殷旭因着扰人的声响皱了眉,见马车又停了下来,他遂坐去车门旁,挑了帘子问道:“何事?”
莺时跟着坐在殷旭身后,视线却已经望向了马车前的一条街上。
不远处正有几人在街市策马,想来是才从城外而来,丝毫不顾及满街的百姓摊贩,所过之处皆是狼藉,并着路人惊慌的叫声。
莺时望见那几人中,正有郑渔卿的身影。
那雪青的一身裙装骑着马儿从人群中疾驰而过,毫不在意周围百姓的安危,反倒与身边其他人喊着:“接着追。”
殷旭同样瞧见了那恣意妄为的侯府千金,才放下帘子,却发现莺时的神情异常古怪。
“姣姣,你怎么了?”殷旭亟亟问道。
正是郑渔卿,正是这般模样的郑渔卿,似是让曾经浮现在脑海中的情景再度出现,并且变得清晰起来,而画面里那些含糊的声音也仿佛越来越清楚。
是有人在叫她。
可她依然听不清叫的是什么。
“姣姣?姣姣!”殷旭紧张道,声音克制不住地大了起来。
分明是近在身边的声音却无法让莺时听得清楚,而正在脑海中反复出现的画面里,那一下下的马蹄声,那一声划破长空的嘶鸣,冲出熙熙攘攘的人声,猛烈撞击在莺时记忆深处。
这一次,不止是头痛欲裂,由此而生的震惊渗透入莺时每一寸的血脉,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呼吸变得格外困难,心口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
莺时瞬间没有了力气,整个人僵硬地倒在殷旭怀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撕心裂肺那般,而她努力伸着手想要去抓住什么。
殷旭握住那只冰凉且剧烈颤抖的手,朝车夫呵道:“回府!”
殷旭从未让莺时踏足过殷府,车夫唯恐自己听错,问道:“公子,是回府上,还是幽淑园?”
殷旭抬眼,那早已经在漆黑深眸中翻涌的森森寒意吓得车夫险些落了手中的马鞭,这便立即驾了马车往殷府去了。
殷府外,疾驰而来的马车才停下,车夫便被殷旭呵斥着去找方享。
殷旭抱着莺时下车,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一路将她抱到自己住处。
“姣姣,到家了,平献马上就过来,没事的,不会有事的。”殷旭一面箭步快走,一面不忘安慰怀中的莺时。
莺时眼下仍浑身没有力气,一味呜呜地哭,待殷旭将她放下时,殷旭心口已被她的泪水洇湿了一片。
看着依然没有血色却满是泪痕的脸,殷旭心疼又万般心急,抱着莺时不曾松开,并朝身旁的侍从追问道:“平献呢?”
以往并非未见过殷旭发怒,但如此盛大的火气还是头一遭,哪怕是跟在殷旭身边多年的侍从亦是不敢有丝毫懈怠,低着头,绷紧了身子,回道:“已去寻方大夫了,应该正在来的路上。”
怀里抽噎的声音又听来吃力了一些,殷旭转过视线,见莺时比方才哭得更加厉害,早被擦尽了胭脂的唇颤着,却总是说不出完整的一个字来。
“先不说话,我们等平献过来。”殷旭抱着怀里不断发抖的身体,却始终不敢用力,唯恐在这种时候有一丝刺激都会加剧莺时的疼痛。
往昔记忆开始漫上殷旭心头,眼前这似曾相识的情境将他重新拉回那一段焦虑、悲伤、极其痛苦的感受中。
从认为来人定胜天,却是在那样一段时间里成了听天由命,他恨透了那股深重的无奈,越恨就越不甘心,但所有的不甘又在现实面前显得那样无力。
根本不愿意再面对一次那样难堪的境地,可他亦无法真正去缓解莺时的痛和自己的无助,唯有抱着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不会的,姣姣,不会有事的……不会,绝对不会……”
怀中的身体开始抽搐,那一下又一下过于艰难的呼吸声里竟开始夹杂有虚弱的声音。
殷旭看着她,急切又紧张地问道:“姣姣,你要说什么?”
仍有泪水不停从莺时眼角滚落,不知是因为难受还是那汹涌着无法逃离的悲伤。
“姣姣,我在,我就在你身边。”殷旭始终无法将她的眼泪擦干,一旦触到她的目光,便倍感无措和慌乱,“姣姣,不怕的,我陪着你,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她分明看着自己,可殷旭又无法从她的视线里找到自己的身影,这份被泪水浸润的悲伤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抵达了另一个地方,她看的,是另一个人。
知道莺时是想说话,殷旭将她的身子抱高了一些,凑去她唇边,道:“姣姣,你说,我听着。”
苍白如纸的唇有了细微且缓慢的变化,掺杂浓重的喘息声,模糊地吐出一个名字:“定……定……源……”
尾音颤着,沾染了更浓烈的抽泣,随着余光里那一片露在窗台的阳光,模糊地勾勒出了一双无比温柔清儒的眉眼。
那样熟稔,却又那样惹她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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