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过了没几日,殷旭便因商会事务又要离开郢都,说是要去济州,且殷旭还说了,郑渔卿也会去,不过二人不同行。

    莺时对此并未置词,只嘱咐了殷旭出门在外多加小心、早些回来这些话。

    待送走了殷旭,莺时照旧每日与白蓁蓁见面,她也因此知道了,当初那个与顾青棠为难又从良的女子便是芸娘。

    当年瑶春馆里的事,有些是白蓁蓁从自己师父口中听来的,有些则是外头的流言蜚语,真真假假掺在一起,若非当事之人几乎没有能完全复述曾经全貌的。

    白蓁蓁也尽量避开殷旭与顾青棠的飞短流长,只说些顾青棠的事,但因为她本与顾青棠见的面不多,断断续续说了两三日,便没有什么可再说的。

    莺时有时边绣着花边听,有时实在乏得很,便卧在榻上听,身子不说一日差过一日,总是酸软着没力气,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撇开夜间入梦的时候,有一小半的时间都昏昏沉沉的。

    这日白蓁蓁算是将自己知道的关于顾青棠的事差不多都说完了,见莺时垂着眼昏昏欲睡的模样,她扶了一把莺时的肩,道:“我看你的精神总不见好,要不要我帮你再请个大夫来看看?”

    莺时摇头道:“平献照看我两年,还是将我从鬼门关救回来的人,我信他的医术,也信我跟他之间的情分,他会全力照看我的。对了,有件事,我想问,只是怕有冒犯。”

    白蓁蓁看莺时欲言又止的模样,猜到她想问什么,见她有意坐起身,她便将人扶好,垫了细软在莺时身后,自己坐回榻边的凳子上,肃容道:“我没见着青棠姐姐最后是什么模样,还是后来见过几次芸娘,听她说的。说是那次瑶春馆走水,火烧得很大,青棠姐姐是被烧死在楼里的。”

    莺时诧异道:“走水?”

    白蓁蓁点头,道:“当时正是瑶春馆生意最好的时候,忽然便起了火,好些人受了伤,除了青棠姐姐也有其他人遇难。我知道的时候火已经烧得半个郢都都能看见了,师父没让我去,我便连青棠姐姐最后一面都未见到。还是芸娘后来到绣房来时,说了一些当时的情况。”

    莺时不由攥紧了身下的细软,盯着满面遗憾惋惜的白蓁蓁,问道:“当时怎样?”

    房中寂寂一片,深深的沉默反而加重了莺时对过往的好奇,尤其白蓁蓁偏过脸去有意回避的模样,更让她心里不安起来。

    只是她才伸了手去拉白蓁蓁,随玉便进来换茶,顺道在香炉里添了香,待收拾完了才回到榻前,递上一张字条。

    莺时接过字条,虽知道是殷旭外出时每日飞鸽传书送回的平安信,她还是亲自拆了看过。

    只是今日,那字条上除却“平安”二字外,另有“甚念夫人”四字。

    登时便有红云漫上雪颊,她又喜又羞地攥紧了字条,眼波盈动,嘴角亦是止不住地上扬。

    白蓁蓁将一切看在眼里,已是心领神会,待随玉离开,她才道:“其实既是过去的事,余小姐不必追究的好。”

    莺时将那字条藏进软枕下头,按捺了前一刻涌动的心绪,与白蓁蓁解释道:“我并非要追究,也不是都因文初之故。而是听多了旁人说顾小姐,且听你说的我与她又好似有些缘分,便想多听一些她的事。”

    白蓁蓁见莺时说得恳切,加之相处以来也确实了解了莺时的性子,便不再回避,继续道:“芸娘与青棠姐姐解开误会后,关系一直很好。许是她从青棠姐姐那儿听过我的名字,所以在那场大火后,她找过我,告诉我当时的情况。”

    “那晚该是青棠姐姐与殷会首才赴约回了瑶春馆,二人脸色都极其难看。芸娘说,殷会首当时的模样跟能当场将人千刀万剐了一般凌厉,偏生还压着气,脸黑得跟阎罗似的,一路快步进了青棠姐姐住处,待青棠姐姐进去了,外头都还有殷府的家奴把守。”

    “芸娘说,她也不知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殷会首在瑶春馆待了没多久便离开了。再等了没一会儿青棠姐姐的住处便走了水,去救火的人说,青棠姐姐将房门从里头闩住了,像是一心求……死……”白蓁蓁艰难地说着最后四个字,声音已是不受控制地发起了颤。

    白蓁蓁又定了定神才接着说下去:“我听说青棠姐姐的身世可怜,芸娘也说她好端端一个千金小姐沦落到这样的地步,能撑到那会儿已是很坚强了。芸娘原以为,殷会首那般看重青棠姐姐,一定会为她赎身的,但可惜青棠姐姐没等到那一天。”

    白蓁蓁吸了吸鼻子,抽噎一声后,道:“殷会首知道瑶春馆走水,当即从府上赶了过来,他还亲自进火场去救了人……”

    莺时惊得不由坐直了身子,失声道:“他……他冲进火场去了?”

    “芸娘这样说的。”白蓁蓁道,“可是火太大,殷会首进去了也没法到青棠姐姐那儿,她又不肯出来。后来,殷会首是被人强行拉出火场的。至于青棠姐姐,芸娘说……说……”

    情到至哀处,白蓁蓁眼角湿润,拿了帕子出来擦泪,带着哭腔道:“芸娘说,人已是完全辨不出来,烧得面目全非了。”

    言毕,白蓁蓁见莺时怔怔坐着不知究竟在想什么,瞧着她那空茫没有焦距的目光瞬间心慌起来,忙道:“余小姐,你怎么了?你……你别吓我。”

    莺时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唯有那双眼睛微微眯起,复杂的情绪在眼波中一层叠着一层,仿佛完全将她的神智裹挟到了另一个地方。

    白蓁蓁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真害怕出事,正要去唤随玉,却被莺时拉住了手,她问道:“余小姐,你还好吗?”

    莺时的神情逐渐沉静,目光极其缓慢地聚拢起来,幽幽道:“我没事,后来呢?”

    白蓁蓁愣了愣才知道莺时在问什么,她摇头道:“后头的事我便不知道了,芸娘也没说。她那次去绣房找我,说是因为青棠姐姐在世时,身边没什么朋友,就连她都不见得能当青棠姐姐的朋友。不过是原来听青棠姐姐提起过我,所以才将她过世的消息告诉我,说是多一个人知道她的去处也好。”

    殷旭与顾青棠在外人眼里本就暧昧,他又为了她不顾生死地冲进火场去救人,换做谁看了,都会以为他们之间情深义重,何况还是与顾青棠颇有姐妹情谊的芸娘。

    所以莺时细细一想,顾青棠应该没有否认过和殷旭的关系,芸娘便真将他们当做一对。如今顾青棠死了,而自己出现在殷旭身边,殷旭又是那般冰冷的态度,便让芸娘误以为自己是新人胜旧人,这才那日在开阳观外,她对殷旭和自己那般古怪的态度。

    莺时无意为殷旭辩解什么,只是当真没能立即从殷旭舍身救人之事上回过神,也开始困惑顾青棠对殷旭究竟是何种想法,毕竟如殷旭当初所言,那名震郢都的教坊清倌所倾心之人分明是薛沅,又如何会在殷旭身上将错就错呢。

    莺时未将心中的困惑告知白蓁蓁,只在她离开幽淑园后仍回想着她所述的关于顾青棠的种种,一时入了神,便没有留意有人到了身边。

    随玉见莺时心神恍惚,一面收拾着几上的茶水,放好了扇子,一面道:“小姐只管养好身子,还是不宜多费心劳神地想其他事,若真有吩咐便告诉奴婢,一应都会为小姐办妥的。”

    莺时看着在房中忙碌的侍女身影,还是这熟悉的语调,听来卑微实则疏远淡漠,却也不教她听了生厌,反而问道:“随玉,你知道顾青棠吗?”

    正要端茶出去的脚步顷刻间停住,随意庆幸自己这会儿背对着莺时,才没让她瞧见自己忽然之间没能遮掩的不悦神色。

    随玉扣紧了手里的托盘,道:“小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人了?”

    “你先回来,坐下说话。”莺时道。

    随玉迟疑片刻,还是回到榻前,只是依然端着茶,也未曾坐下,垂下眼睫,淡淡道:“奴婢站着回话就好。”

    莺时不与她犟,靠着身后细软,攥着已从枕下摸出的殷旭送回来的平安信,看着面无表情的侍女,道:“你跟在文初身边多年,不应该不知道她,是吧?”

    “奴婢知道的与外头那些人差不多。”随玉道,“奴婢虽早跟着公子,但顾青棠沦落风尘,那种地方奴婢不曾去过,只有偶尔,公子将她接回府上小住,奴婢奉命服侍,才算是见过几回。”

    “那……她是个怎样的人?”

    “奴婢不敢妄议主家友人,公子因已故商会会首之故,对顾青棠格外照顾,因此惹多了流言蜚语,并非不想澄清,而是在郢都这样的地方,越要说清事实,有时候只可能越描越黑。”随玉落去莺时身上的目光越发坚定,也多生了寒意,道,“旁人可以不信公子,唯独小姐不可以。小姐但凡想一想这些年公子对小姐的照顾,难道抵不过那些子虚乌有的谣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莺时道。

    “奴婢自是无法干涉小姐作何想,只是必须为公子正名。”随玉欠身,脸色更冷,道,“奴婢只知道这些,小姐若还有想问的,不妨等公子回来再问。奴婢一个旁人,自比不得公子清楚。”

    见随玉如此,莺时晓得已经无法从这侍女口中问出什么来,便抬手让她退下。

    是时,窗口的风铃作响,惊碎了室内才恢复的安宁。

    莺时的视线穿过垂下的轻纱,隐约瞧见那悬着的风铃轮廓,朦朦胧胧得根本看不清,可那传来的声响清晰可闻,似是敲在耳畔,如人咬耳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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