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殷旭的目光灼热,因着带了浓浓笑意才少了几分锋芒,却也是烧得莺时脸上一阵发烫,似上了胭脂,又多生妩媚。
殷旭喜欢看她这般模样,便始终凑近着注视她,挨得近了,听得她的呼吸越来越重,他终是又开了口,道:“药在你后头的木几上。”
“啊。”莺时胡乱答应了一声,先是双手往后撑了一些,她才挪开身子,慌忙着转身去木几上找药,一把抓了那只玉盒子在手里,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殷旭看她久不回身,身子向后靠了靠,好整以暇道:“我都没羞,你羞什么?”
莺时转过身,瞧殷旭半敞着衣襟,神态自若随意的模样,嗔他道:“又笑我,不帮你上药了。”
说着话,莺时已坐回床边,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殷旭的手臂,道:“你这样,我怎么给你上药?”
殷旭嘴角扬起得更是明显,懒洋洋地坐起身,背对着莺时,稍褪下中衣,道:“多谢姣姣。”
明知殷旭有意取笑,可看着他背上同样是一大片的红疹子,莺时瞬间没法同他玩闹,打开手里的玉盒子便要帮他上药。
这药膏的味道不难闻,但许是总用盒子封着,药味积攒得浓了,钻进莺时鼻底,还是有些冲。
然而正是这股味道,在涌进鼻腔的瞬间便像是自那些纷乱模糊的记忆里捞了一些画面出来。
而那些被这股味道萦绕的画面里又飘了些声音。
“这双闻名郢都的手做起这等服侍人的事来倒也可圈可点。”
“经人用过的东西,我看得上?”
“他便是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没人救得了你。”
莺时极少能从那些过去的记忆片段里回想起这样清晰的言语,即便依然悠远不真实。
迟迟未见莺时动作,殷旭转头问道:“怎么了?”
方才还红润娇俏的脸不知何时已然煞白,那根青葱似的手指沾了盒子里的药膏却没有拿开,她整个人像是魂魄离了体,目光涣散。
“姣姣?”殷旭去拉她,亟亟道,“姣姣,你怎么了?”
殷旭接连好几声急切的唤声都能让莺时回过神,他便立即唤来家奴去找方享。
是时随玉正端着煎好的药过来,见殷旭只虚虚披了中衣,衣襟敞开,她忙道:“公子先将衣服系上,否则旁人看了不好。”
殷旭哪里顾得上这些,只随意拢上了衣襟,一面还不忘总朝门口张望,扬声催促道:“平献呢?怎么还没过来?”
殷旭话音才落,方享快步过来,还未将房中情形看清,便被殷旭一把扣住往床边拽,道:“你快看看姣姣。”
方享乍见莺时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大惊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我若是知道便不寻你来了。”殷旭指着莺时对方享道,“你快看看她究竟怎么了。”
随玉跟在两人后头,见方享正为莺时请脉,她便与殷旭道:“不管小姐情况如何,公子还是先将药喝了吧,这一身的疹子……”
方享闻言附和道:“听随玉的先去喝药,莺时交给我。”
殷旭不得已,先去将药喝了,又听随玉道:“公子,依奴婢看还是将小姐送回栎邑去吧,再留在郢都怕是要出事。”
殷旭眼中寒芒大盛,霍然钉在随玉身上,慑得侍女一个激灵,从头到脚冒了冷汗,她却咬着牙,未曾就此退开,继续道:“公子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将人救回来,难道是要再送回去吗?”
此言显然触了殷旭逆鳞,方才自他眼底迸出的寒光更添怒意,熊熊烧着,似能将一切化为灰烬。
清脆的一记瓷碗碎裂的声响打破殷旭跟随玉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随之而来的是随玉无法克制的惊呼。
“公子!”随玉立即将被殷旭生生捏碎的药碗碎片取走。
眼看着被碎片割裂的掌心汩汩涌着血,随玉显露出久未有过的惊慌,喊道:“方大……”
然而她连一个称呼都未喊完,殷旭已转身绕去屏风内,只将那只沾满血藏在身后。
“怎么样?”殷旭问道。
床边目光空洞的莺时像是被这一声吸引了注意,渐渐将视线落去殷旭身上,却没有说话。
“姣姣?”殷旭看她依然木讷,问方享道,“究竟怎么回事?”
方享的眉头早已拧在一处,愁绪深沉地看了殷旭一眼,大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思,只是很快,他发现了殷旭的异常,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见殷旭不作答,方享又去看站在屏风旁的随玉,见侍女一直盯着殷旭身后,他起身去看,这才被那满手的血震了神,道:“你……哎……我去拿药。”
殷旭的右手仍藏在身后,只用左手拦住方享。
方享素来顺着殷旭,但今次却动了怒,面色铁青地瞪着眼前的生死之交,道:“我也不做什么好人了,你不处理伤口,我不会管她。”
殷旭却抵着方享胸口将他往床边推了些,随即转身又去了屏风外头。
方享看随玉跟了出去方才安了心,重新回到莺时面前,仔细查看她的情况。
莺时虽忽然跟入了定似的兀自出神,却也还能听见身边的声音。
时间稍长一些,飘飞的思绪慢慢回了笼,那双空茫的眼睛便跟着恢复了些微神采。
“莺时,能听见我说话吗?”方享试探着问道。
莺时看清了眼前的人影,却还是花了点儿时间才辨别出方享的身份,可话到嘴边她说的却是“殷旭”。
殷旭此时才由随玉包扎完伤口,忽地听见莺时这样叫自己,本就忧心忡忡的神情更是一沉,通身的冷峻阴鸷震得随玉还未完全收回的手为之悬在他掌心上侧,止不住地发颤。
方享自然知道莺时口中“殷旭”与“文初”的差别,但她方才的那一声还是含混不清的,加之殷旭并未应声,他便耐心引导道:“莺时,你是不是想见文初?”
长睫轻轻扇动,似是给了方享回应,但莺时依旧怔怔的,发白的双唇轻微翕合,像是在自言自语。
“莺时,你想说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方享继续问道。
莺时摇了摇头,动作并不连贯,如同被什么东西暗里牵绊着,眼中迷蒙着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水雾,氤氲在那眉山秋水之中。
“莺时?”方享再叫了她一声。
那若有所思的目光被吸引到了方享身上,如先前那般,莺时又盯着方享看了许久,悠悠开口道:“琵琶,我的琵琶。”
屏上的翠竹一动,那被隔在另一面的身影登时站起了身。
莺时循声看去,被那栩栩如生的翠竹遮了眼,只看得见一个模糊的身形映在屏风上。
她好像对屏上的身影十分熟悉,甚至已经长了口要唤人。
然而那声音卡在喉口怎么也出不来,反倒是另一股心绪不断涌上心头,冲撞着某一处角落。
她本就不甚平稳的呼吸声在僵持的时间里越发粗重,身体起伏得厉害,双唇颤抖,正做着某种挣扎。
殷旭觉察到莺时的异样,绕开屏风,箭步冲去床边,却被那涌动在琥珀色瞳孔里的情绪惊住了脚步,一时间不敢再靠近过去。
方享上一回见到殷旭这般犹豫不前还是在三年前,他自是第一刻便猜到了殷旭所想,当即去殷旭面前,有意挡住殷旭的视线,低声道:“别这么紧张。”
随玉见他二人古怪,却不敢发问,只站在三人里最远处去看莺时。
此时已完全明朗的日光被关着的窗扇挡在外头,却仍有一缕穿过窗扇缝隙漏了进来,照着莺时苍白的脸,模糊了除开她那双眼睛外的五官。
随玉下意识地去看殷旭,看他与方享还在对峙,于是上前道:“让奴婢试试吧。”
阴郁的浓云笼在殷旭眉间眼底,内心深重的顾虑让他不敢在此刻过于接近莺时,便只能接受随玉的提议,点了点头。
随玉去到莺时面前,唤道:“小姐,你若是有哪里不舒服,奴婢扶你回去,如何?”
莺时又深深呼吸了几回才转过视线去看随玉。
她陪在莺时身边两年,最是清楚莺时该是什么模样,而如今落来自己身上的目光虽还有些熟悉,但总是比从前陌生的。
短暂的凝睇之后,莺时并没有回答随玉,垂眼的同时她蓦地哽咽一声,道:“文初,我难受……”
简单的五个字却也不成调,说完后更是止不住地抽噎,像是被吓哭了。
殷旭推开方享大步到床前,矮身蹲在莺时跟前,自下而上仰头看她,才发现她那浓密的睫不知何时已经湿润,经她微微一动,睫上的晶莹滚落下来,烫在他心上一般,一把揪得他失了方寸。
“姣姣,我在。”殷旭用完好的左手去拉莺时。
他动作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往她身边挪,生怕她反感一般,指尖才触到肌肤时,甚至有些发颤。
终于将她的手握入掌心,那一刻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他却依旧谨小慎微,先静静看了莺时一会儿,见她眼里不再有先前那般复杂激烈的情绪,方才道:“姣姣,你哪里难受?正好平献在……”
莺时摇头,断断续续道:“我的……我的琵琶……为什么……你……你要把琵琶藏起来……”
他心头猛地一震,脸色在他自己都未察觉时已然有了变化,嘴角紧紧抿着。
再度溢满莺时双眼的水雾里充斥着不解,随之又落下的一滴泪。
她看着殷旭,哽咽着问道:“我的琵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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