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喜欢海棠,喜欢那花开满枝的艳丽热闹,喜欢风过吹落花瓣时的柔美娇俏,更喜欢曾经出现在海棠花下的人,有她,亦有他。
脑海中有一片灿烂至极的春光,成片的海棠在光耀下娇美静谧,树下有她卧石浅眠的身影,也有她坐着抱弹琵琶的画面,抑或是坐着不知在看什么、在说什么,却又不是只有她一个。
那身影模糊得像是一团雾,最初是素雅的月白,渐渐成了红色,与树上又开得艳丽的海棠相得益彰。
莺时看着萧条的小院,哪儿仿佛站了两个人,穿着红色的喜服……
白蓁蓁见莺时怔在原处,轻轻推了她一把,道:“莺时,你怎么了?”
莺时这才回神,院里的人影不见了,只剩下亮得刺眼的一片阳光。
她又在原处站了会儿,失魂落魄地,渐渐似想起了什么,直接穿过外厅去了后院,毫不犹豫地走入左边那间最小的砖屋。
屋子不大,也没有什么家具陈列,不过是一张香案,案上放着个简陋的香炉,以及供奉的三张牌位。
正中的牌位最陈旧,写了先父韩公瑾之类的名讳身份,左边的最新,写的韩门柳氏云云。
右边的那张牌位上写的正是韩悬的名字。
云辛曾经关于韩悬的只言片语在莺时看见牌位上的名字后再度浮现,眼前还是这破落的简室,耳畔却又开始出现凌乱的人声、马蹄声,还有那惨烈的叫声。
心口堵得厉害,莺时浑身的力气都忽然被抽走了似的,双膝一软便要倒去地上。
一双手臂几时将她抱扶住,云辛的声音随即传来:“你怎么了?”
目光根本无法从写了韩悬名字的牌位上挪开,可越看心口的难受越是清晰,闷得她呼吸都开始困难,脑海里所有的一切都混沌交缠在一起,无数中疼痛的感受如箭雨一般折磨着她。
痛,却不知在为什么而痛。
浑身无力还手脚发麻,莺时需靠着云辛才能勉强站着,艰难地告诉身边的少年,道:“我想过去。”
“不然先歇会儿?”
“我想过去。”话音未落,顷刻间有热泪夺眶而出,莺时仍看着牌位,向云辛哭求。
云辛不得不扶着莺时走近香案,神情已然凝重,道:“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也相信我了吧?”
她仿佛并没有听见少年的话,始终盯着那块韩悬的牌位,盯着那个名字。
她确实感受到了真切的悲恸,所有的情绪在老妪的讲述里被一根无形的引线串联了起来,直到她亲眼看见这韩家的三块牌位,那些本就真实的悲痛更是强烈深刻。
痛得她绝望至深,不欲再活。
然而悲伤之下,她又无法完全回想起与之匹配的记忆,她能想起的所有都是那样模糊不清。
她知道那些都是真的,却如何都不能真正想起来。
如今最折磨她的,不仅是往事遗留在她记忆深处的痛,还有事到如今她都找不回真正的自己的无望。
感觉到莺时彻底无法站立,云辛干脆将她直接抱出去,才到门口时,又听她虚弱地说:“去对面。”
云辛将她抱去对面的屋子,应该是间卧房,同样简单的布置,只是东南角的那张床显然是供两个人睡的大小。
云辛本要将莺时放去床上,她却道:“只坐凳子。”
他抱莺时去梳妆台前坐下,扫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台面,再想起她在幽淑园里的那一张,不免生出感慨来,道:“你原是挨过清贫日子的。”
莺时半倚着梳妆台,深深呼吸了好几回才恢复些精神,再将整间卧房环顾一遍,对云辛道:“可我还是没有想起来什么。”
“只要你确定还要继续想,今日这趟就没有白来。”云辛道,“你还是有印象的,否则为什么方才让我带你来这间屋子,而不是中间那间?你跟韩悬以前应该就住在这儿。”
“我与他……”莺时喃喃。
想起老妪说她已和韩悬成了婚,而这间屋子又确实像是两人的居所,莺时心头感受复杂,扶着梳妆镜站起身,走向床边的柜子。
柜子多时未曾打开,一股浓重的陈霉味扑面而来,熏得莺时蹙眉,并不敢去触碰柜子里整齐叠放的衣裳。
里头的衣裳不多,一半是多是女装红衣,颜色不太纯正,看来灰灰的。
另一半则是素色衣裳多,看着像是男子的装束。
脑海中又有一些模糊的情景浮现,但很快便消失了。
只这一瞬的功夫,偏加剧了莺时的头疼。
她手下失了分寸,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柜门,思绪又被这一声震得凌乱如麻,最后竟是整个身子靠在柜子上才算将将站住。
云辛见状正要去扶她,却听她道:“替我看看妆奁里,可有一根木簪子。”
云辛顺势抽开妆奁第一层,空的。
他去开第二层时才发现确实有一根木簪放在里头,道:“有……你想起来了?”
莺时吃力地合上双眼,并未回答云辛的话。
云辛去她身边,问道:“你怎么样?不然我先送你回去,等有机会再……”
“我想单独跟那位婆婆谈谈。”莺时道,双眼依旧闭着,说话也不见有多少力气。
“那我去将人请进来。”言毕,云辛去请了老妪。
之后将近一个时辰,莺时都跟老妪在那间卧房中独处,外头的三人不知她们究竟谈了什么,都只见莺时出来时看来憔悴,神情很是落寞。
白蓁蓁率先上前扶住莺时道:“你看起来气色太差,不然歇一歇再回去吧?”
莺时摇头,道:“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回公主府。”
几人就此散了。
白蓁蓁本意是直接送莺时回公主府,但莺时不想直接将她牵连进来,便要提前下车,自行回去。
回程的一路,莺时虽恢复了几分精神,可因她看来心事重重,便仍是恹恹的模样。
云辛看着还不放心,道:“你这样能自己走回去?”
“自然可以。”莺时最后深深呼吸一回,对白蓁蓁写道,“今日多谢白娘子。”
“我没帮上什么忙,但如果以后有需要,我一定尽力而为。”白蓁蓁道,“我再陪你走一段,反正这儿离公主府还有些距离,这样云公子也能放心点儿。”
云辛面色一滞,身板僵硬着往后靠了靠,故意别开视线。
白蓁蓁看他这副口是心非之态,微微一笑,便要扶莺时下车。
然而车帘子方才挑开,一张过于镇定的脸随即出现在莺时面前。
她认得,这是李沁阳身边的侍女,她在公主府的那些日子,这个曾被李沁阳安排照顾她的起居,她们还算比较熟悉。
“长公主等余小姐与诸位多时。”侍女道,看向莺时的目光有一刻的柔和。
云辛只道这侍女来者不善,便要护住莺时。
只是他正要动作,却被莺时拦住,她对侍女道:“车中只是我的友人,身份卑微,不敢扰长公主玉驾。”
“奴婢只是奉命行事,余小姐若觉得不妥,还有妥帖的办法。”侍女道。
眨眼之间,一支便衣护卫队将马车团团围住。
“长公主有令,捉拿当日在惠风山行刺武安侯的刺客。”侍女始终从容,看着莺时道,“余小姐是要包庇刺客,还是与车中友人一起当公主府的座上宾?”
云辛已从挑起的车窗帘缝隙中观察过围堵他们的侍卫,皆训练有素,身手不会比他差。
他如果坚持要脱身也有胜算,但必然会连累莺时和白蓁蓁,他还不至于做出这样不道义之事。
最终,三人被迫上了李沁阳的车驾。
公主府内,李沁阳早已等候,见莺时领着陌生的一男一女进来,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好整以暇道:“此行可顺利?”
云淡风轻之姿,优雅和善之态,哪里是做得出威逼利诱的人。
莺时心中本就对李沁阳存有疑虑,今日只这一趟,她便更是畏惧这长公主,远远地停在李沁阳跟前,垂首道:“恳请长公主示下。”
李沁阳颇为满意地从莺时身上收回视线,转而落去那面若寒霜的少年身上,笑吟吟问道:“只你一人行的刺?”
云辛不做声,面色更是阴沉。
侍女正要训斥他有所不敬,却被莺时抢了先。
她伏低了身子,想李沁阳表示自己的服从,道:“长公主开恩。”
“为了惠风山上的事,王上连下三道旨,郢都一带里里外外被番了个遍,但至今还没抓到人。”李沁阳看着那一身傲骨的少年郎,眼中有着赞许,道,“我又何德何能,抓得住这样厉害的人物。”
听出尚有生机,莺时不免惊喜,正筹措着如何帮云辛在李沁阳面前讨个活路,反倒先听了云辛开口。
“长公主见而不动,抓而不捕,是要我接着行刺?”云辛道。
此言可谓大逆不道,莺时听得一身冷汗,忙要让云辛住嘴。
李沁阳抬手示意莺时不必,再问云辛道:“我并未抓过什么刺客,你不是莺时的朋友吗?”
如此一番话正是给云辛的警告,可李沁阳说得极为轻巧,这才转去看身边的侍女,问道:“请三位来时,莺时是如何说的?”
侍女道:“余小姐亲口承认马车上的是她的友人,这两位便是奴婢看着从车中下来的。”
李沁阳意味深长地看着莺时颔首。
那张风韵犹存的美艳面庞上春风化雨,然而此时无声,莺时心中有虚得很,再去看李沁阳的神态,只觉得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莺时知道如今无路可退,只得咬牙上前,跪在那高高在上的长公主面前,请求道:“长公主有何吩咐,民女必定遵从,倾力而为。”
李沁阳递给侍女一个眼色,待侍女将莺时扶起,她再将人拉至近身处,含笑注视着莺时发白的脸,露出遗憾之色,道:“我是当真喜欢莺时你,更被殷会首对你的一片深情打动。我自己是走过弯路的,所以十分羡慕你们之间青梅竹马的情分。若是能在离开越国前喝上你们的喜酒,我便再高兴不过了。”
很是闲谈的轻松的口吻,本该让人如沐春风,可如今的莺时听着这些言辞却只剩下一阵接着一阵的心寒与悲伤,渐渐更生了抵触。
她不甚情愿地看着李沁阳,似在恳求她,道:“长公主是要我跟……文初尽快成婚?”
莺时此时才发现,李沁阳身旁的茶几上放着一封书信,而此刻它正被李沁阳递到自己的面前。
她认得信封上的字迹,正是殷旭亲笔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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