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郢都西市,那被无数城中百姓围堵的刑场之上,落下的,是她至亲的项上人头。
五年前,清水巷的旧屋里,她失去的,是彼时彼刻还能支持下努力活下去的最大希望。
自心至身的痛,皆来自身边的温情缱绻,是何等可笑。
记忆中浓烈的血腥味仿佛又在鼻底散开,令莺时几欲作呕。
她强行忍耐住剧烈的反胃,只扮作闷闷不乐的模样,道:“你高兴了便好。”
殷旭见她春山仍锁,停下手中的动作,俯身在她身旁,关爱道:“怎么生气的样子?究竟心里藏了什么事,还不肯与你夫君说?”
莺时瞥他一眼,不满道:“嘴上说的是夫君夫人,实则只将我当做养在笼子里的雀儿,镇日留在园子里,哪儿都去不得。闷得发慌了,才真憋得身子更不好了。”
殷旭道是什么大事,却也晓得分寸,道:“是我疏忽了,明日我们便出去逛逛,好不好?”
“便只有你在的时候我能出去,寻常日子但凡提一句,都要被敲打。从前不与你说,是我高估了自己,总以为能忍得。可如今我越是待在这一方天地里,便觉得自己无用,什么都看不得,什么都听不得,且不说在外头能帮上你什么,便是只想当朵解语花,都不晓得怎么安慰你。”说着,莺时哽咽一声,就此垂泪。
殷旭最见不得她哭,纵只是湿了眼眶,都能教他心头跟被重重打了一般,这会儿又听莺时说了这些话,更是疼惜得不得了,忙要帮她拭泪。
莺时却只躲开,索性侧身对他,看来是当真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才发泄出来。
殷旭追着到她跟前,抓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信誓旦旦道:“从来不盼着你要为我做什么,只要你陪在身边就好。你肯与我说这些,我心里都记下了,但我确实有顾虑,总担心你的身子。这样吧,往后你再要出去,只管带上随玉,有她跟着我能放心些。她也好替我看着你,免你一时在外头玩得忘情,没顾及上危险。”
“她会容我出去?”莺时有意如此一问。
殷旭自然听得出莺时此言对随玉的顾忌,也猜得到这对主仆之间的暗流,只与她道:“我的命令,她自然听的。但你也要听我的话,总要顾着自己,切不可在外头野了心思。”
“谁野了心思?”莺时假意嗔他。
殷旭听她会与自己玩笑才放心一些,此时与她同坐在秋千上,揽着她的肩,道:“现在,我要与你说正事了。”
“什么正事?”
“你方才在房里说的什么话,可还记得?”
莺时心头一沉,只因说的是违心之词,心中羞愧便觉得颊上如火烧一般,攥着膝上的裙子实在不愿接话。
殷旭看她香腮透赤,只道她又娇羞起来,便循循诱着她,道:“我早盼着与你真正做夫妻,想来这趟跟在长公主身边让你担惊受怕了,各种心思彼此催促倒催得你给我带了这么个好消息。姣姣,这话该是我说,我们早日成亲吧。”
日光寸寸落在莺时睫上,随着她轻微的扇动似蝶翼一般,看得殷旭心旌摇曳,又生了几分迫不及待,可仍需耐心与她说:“你我心里皆有顾虑,只有真正成了亲,彼此心事才能了结,才能好生在一起待着。再者……”
他凑近莺时耳畔,灼灼热息扑在那鬓发上,低哑着嗓音与她道:“家法需得殷夫人来定才名正言顺。”
莺时身子一震,想起二人曾经的调笑之语,更是羞愧,不禁往旁边挪了些,抓着身旁的秋千绳索,好似这样才有继续说下去的勇气,道:“可我连嫁衣都还未做好。”
“还需你亲自绣?”
“不!”莺时毫不犹豫地拒绝,又怕自己反应激烈惹得殷旭怀疑,便找补道,“我已认了自己不善女红,嫁衣的事自是交给专做的师傅才好。可我心里只意属白娘子,她却去了外地,不知何时才回来。”
“你既开了这个口,我便没有推脱的理由,我去办。”
“我有了新想法,要亲自与她说。”莺时暗暗说服自己,强迫去回应殷旭的注视,佯装与他使性子,坚持道,“只她跟我知道,待成婚那日再给你个惊喜。”
殷旭好整以暇,往她身边靠去,挨着她的肩,问道:“若是不够惊喜,当如何?”
他有对她说不尽的爱意,从来玩笑只当两人间的情趣,看她在自己面前窘迫,羞红了脸,便教他高兴,也更将她放在心上。
谁教这人间春色只让他一个人瞧见了。
莺时不想承受他眼中浓烈的喜欢,仓皇逃开几步,却被他一把又拉了回去,整个人跌在她怀里,震得秋千直晃,她却没有去抱他,还是想逃。
殷旭看她不老实,臂上用力了几分,牢牢抱着,也稳住了自己的身形,道:“当心别摔着。”
莺时不去看他,只嘴上埋怨道:“总这般拿我寻乐子,不与你说话了。”
实也不想与他多说,唯恐一时耐不住反而露了自己的底。
殷旭见她骄矜如此,也不强逼,更是耐心哄道:“好,都听你的。明日便请白娘子过来。”
莺时点头。
殷旭笑道:“那再说件正事。”
“还有什么事?”莺时问道。
“不瞒你说,我早都将通胜翻烂了,十月和十一月各有个好日子。”殷旭抬手托了莺时下巴转过来,与她视线交融,问道,“你喜欢在几月办喜事?”
殷旭好整以暇,显然有了想法。
莺时亦记得自己和李沁阳的约定,道:“这不是得看你有多少的能耐了?”
乍听莺时有意挑衅,殷旭不怒反笑,指腹摩挲着她的唇,微微眯起的双眼里笑意并着层层暗昧,道:“总觉得缺点味儿,办起事便少了点劲儿。姣姣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莺时猜得到他的意图,心思回转之下,按下他的手,道:“讨赏还需先办了事,怎的你什么都还未做,便先要……”
余下去的话蓦地被堵在了那檀口丹唇中。
虽只是眨眼间的偷香之举,殷旭也已满足,笑吟吟看着一脸错愕的莺时,道:“我今日才算知道,甜的不是胭脂。”
莺时转开视线,佯装恼道:“既讨了甜头,还在这儿磨蹭?”
殷旭听这催人的声音却舒畅得很,止不住笑道:“原来有人比我还急?”
莺时不搭他的话,却又想起一桩事,这才又去看他,道:“我也有桩事要你顺道办了。”
殷旭心情大好,点了点莺时的鼻子,再逗她道:“顺不顺道,得看你有多难为我了。”
“谁要难为你,不过是请你帮我寻把顺手的琵琶来。”
殷旭闻言色变,问道:“你要琵琶做什么?”
殷旭微沉的声音自是让莺时紧张起来,但她不似方才总躲着殷旭,反倒鼓足了勇气,抬头去看他。
他的眼中确有阴翳,带着防备与探究,慑得莺时一颗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她只怕自己的心跳声厉害得教殷旭听见,只得尽力放缓了呼吸,放慢了语调,时刻看着殷旭,以表示自己的真诚,道:“我在公主府听得府上的乐师弹琵琶,参加花宴时也听了好多次。再加上,你曾说过的,我原也会弹琵琶,越想便越技痒。只是当时不敢在公主府上班门弄斧,如今回来了,想……”
莺时一面说一面观察着殷旭的神情,可无法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捕捉到他的情绪,她当下更慌,想是认真找了借口都未必有用,遂干脆赌上一把。
她主动揽上殷旭后颈,又扮作求他的口吻,道:“一把琵琶都不肯送你夫人呐?”
殷旭眸中精光一闪,意味深长笑道:“夫人?谁家夫人?我家的?”
如此亲密的凝睇里,都是殷旭对她浓得化不开的爱慕,却又在此时有意与她玩笑,非听她自己说出口才算真正高兴。
莺时被这热切目光看得心慌,又不得不继续下去,只好凑去殷旭耳边,闭着眼唤他道:“夫君。”
他微微偏过头,便与莺时面贴了面,鼻底皆是她身上的香气,幽淡惑人,总也嗅不够。
“嗯?”他轻轻道。
莺时知他故意,这会儿被他直直盯着,想逃都逃不得,只能再唤他一声:“夫君。”
“谁家的?”他扬起嘴角,追问道。
抱着她的臂收紧,将两人之间本就所剩不多的距离又拉近了好些,身子就快贴在一处,纵是身旁拂过的秋风都钻不进来。
他的气息太过灼热,与他箍着她的怀一样有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逼得莺时不敢有一丝退怯,唯有绷紧了心底的那根弦,全力以赴地面对他。
“殷会首家的。”
“嗯?”殷旭摇头,道,“不对。”
“殷文初的夫人?”
殷旭仍摇头,道:“还是不对。”
“你又作弄我。不是你,还是旁人不成?”莺时故作娇嗔道。
“再想想,想不到,便不送你琵琶。”殷旭道。
莺时只道他成心为难,便不与他纠缠,硬是推他道:“不与你说了。”
殷旭哪能放她走,忙哄道:“不过想听你说几句好话,你不愿说,便罢了。”
倒是他看来委屈,像是受了欺负似的。
莺时本就无法从他身边挣脱,只得继续坐他怀里,道:“我原也不会说话,只想着重新将琵琶技艺学起来,真到你不高兴的时候还能弹些曲子给你听。谁晓得你这般刁难我,我也委屈的。”
殷旭因这话心头一暖,道:“你哪里不会说话,这不是说得正合我的心?当真是我心尖上的人才懂我。嗯?”
莺时终于明白,殷旭如此迂回,只为了“心上人”三字。
可一想到曾经在瑶春馆里的那些彼此针对的时光,再有两人间的血海深仇,他又哪里配得上谈这三个字?
他有何脸面要做她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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