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郢都首富家的千金备受呵护,又有青梅竹马的情郎宠爱,家中财雄势大,她真要奇珍异宝不见得得不到,可如今失了自由不说,便只是想要一把琵琶都要与殷旭虚与委蛇,哪怕依旧着锦簪花,金玉其外,内里早破败不堪,卑微至极。
每每想起这些,心中怨恨似潮涌而来,裹挟着肺腑五脏,似是将整个人都冲得不成了形。
她却还要当着殷旭的面假以辞色,忍着被“心上人”三字带来的刺痛,纠结多时还是应不下殷旭满是期待的目光,只借口搪塞道:“再拿我取笑,如何都不理你了。”
见殷旭不备,莺时再度将他推开,逃也似的速速走开,及至回廊下才停,转身去看那仍坐在秋千上的青绿身影,道:“明日只与白娘子商量嫁衣之事,不想见你。”
她尚且不能自如应对殷旭,纵是想施媚讨好也被羞耻之心勒着放不开,便躲去身旁的廊柱后头。
殷旭对此倒是受用,不急着从秋千上起身,只笑看着那露出廊柱的衣裙,道:“那等你想见我了,我再应召。”
见得了脱身的机会,莺时仓皇离去。
殷旭之后果真未再纠缠,莺时一直等到第二日,终于见到白蓁蓁。
自从公主府一别,二人多日未见,白蓁蓁看莺时精神尚可才算当真放了心。
起初随玉在侧,两人心照不宣,都未提及清水巷之事,但当白蓁蓁听闻莺时就要与殷旭成婚,不免大吃一惊,却只能暂且忍着。
待谈了一会儿,莺时便寻了机会将随玉支开,这才一改方才宽和之色,拉着白蓁蓁低声问道:“公主府的人,后来有没有为难你?”
白蓁蓁摇头道:“没有。”
莺时感念李沁阳确实未曾牵连无辜,又道:“我有事求白娘子帮忙。”
白蓁蓁只道莺时当真是顾青棠族中姊妹,待她更是亲近,听闻莺时有求于自己,她不敢怠慢,正色道:“你只管说,我一定帮你。”
“我担心云辛,却不知如何才能找到他。若他去找你,你千万要告诉我。”莺时道。
“我明白,还会多帮你打探他究竟在做什么。”白蓁蓁道。
莺时感激道:“多谢。”
“你我本就是朋友,何况你还是青棠姐姐的姊妹,我自然要帮你。”白蓁蓁道,“只是,你当真决定这就要跟殷会首成亲了?”
莺时点头,已然满面愁容,道:“我和他之间有婚约,成亲是迟早的事,不是早就请你为我做嫁衣的吗?”
“那为何你却不要之前的那一件?”
“不出意外的话,十月就该行礼,想是来不及。”莺时不愿多做解释,也是不想多连累白蓁蓁。
“时间上确实有些赶,但婚姻之事这样重要,我可以……”
“不必了,我已不喜欢那件了。”莺时道。
那一身娇艳海棠早已盛开过,一生只那一次,再不会为第二个人绽放。
眼看莺时面对婚事的情绪先后相差甚远,再想起之前殷旭对自己的威胁,白蓁蓁总是对这桩所谓的喜事怀忧,忍不住询问道:“莺时,你真的不在意殷会首跟青棠姐姐……我的意思是,你跟她真的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如今知道你们还是姊妹……我只是担心……”
“她已经死了。”有什么情绪在莺时眼底黯淡下去,看来灰暗无光,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白蓁蓁似乎能从莺时此时的落寞里感受到她对顾青棠和那些往事的悲伤,可面前这看来柔弱的面庞又那样冷静,在彼此的沉默里渐渐生出了另一种情绪,像是破土而出的种子,坚韧地试图冲破面前所有的阻碍。
她好像看见了离开已久的顾青棠,但她知道那个给与过自己温暖和关心的人已不可能再回来,不禁为自己的恍惚觉得可笑。
莺时收敛了情绪,却见白蓁蓁看着自己出神,她微笑道:“婚礼的其他事宜都由文初操办,只要劳烦你再为我寻一件嫁衣,什么样的都可以。”
“你当真没有事瞒着我?”白蓁蓁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总之看你如今的样子,这场婚事,我已经不怎么敢期待了。”
“不过是寻常嫁娶,原就没什么好期待的。”莺时道,“只想请你替我留心云辛的消息,我总担心他那日跟长公主说的话,最后也不知谈了多久,长公主又要他做什么。”
“好,只要他来找我,我一定帮你多打探情况。”
“还有,卫婆婆那儿,也请芸娘多多照看。”说着,莺时从妆奁里取了一双翡翠耳坠塞给白蓁蓁,道,“卫婆婆孤身一人,如今年岁也大了,虽得了芸娘这个亲戚,却也未必能照顾她。烦你替我将这坠子换成钱给她,就当是韩家人谢她这些年帮忙照顾院子,供奉先人。”
白蓁蓁推辞道:“这不必你说,我也会去做的。”
“这是我的心意。”莺时道,“当初韩老夫人病逝,顾青棠又走得突然,韩家早就没人了。但我那日看着,那院子显然还是有人打扫的,再问过卫婆婆,她也承认了。这是她应得的,我只还觉得不够呢。”
莺时说得在理,白蓁蓁便不再推辞,将耳坠收好,又陪她说了些闲话,只当打发时间解闷。
莺时一直留了白蓁蓁用完午膳才送她离开。
送至幽淑园门外时,莺时见随玉正与一个陌生人交谈,二人交接了一样东西,用布包着,有半人高。
随玉抱了那东西,再跟陌生人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要回园子里,恰见莺时送白蓁蓁出来,她自知避不开,便上前行礼道:“公子给小姐的东西送来了,小姐不看看?”
莺时想是随玉以为自己要出门才想了这法挽留,毕竟这侍女从来都不希望她踏出家门的。
随玉怀里的东西虽被严严实实包裹着,但莺时心里已有了猜测,没了惊喜,只是不想连累白蓁蓁,这才不再多送,看着白蓁蓁上了回郁金绣房的马车便跟随玉回了内院。
主仆二人一路都未曾说话,皆脸色微沉,各有心事,看来仿佛陌路。
待回到房中,随玉将东西放去桌上,退开道:“小姐自己打开看看吧。”
莺时轻轻掀开包裹在外头的布帛,即便心里有了准备,但当真瞧见里头那把精致的琵琶时,她仍免不了一阵惊喜。
随玉都看得分明,莺时前一刻还平静的眼波在顷刻间有了光彩,她这才道:“小姐认得这琵琶吧?”
“百年前闻名天下的赵国琵琶大师姜姬所做‘相思’,我早在书里看过。”莺时拳拳热切地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珍宝,想要触碰却又不敢,指尖蜷蜷伸伸了好几回,终究还是忍住了,问随玉道,“殷……他哪里寻来的这琵琶?”
“公子交友广泛,其中有不少文人雅客,真想要讨些风雅的宝贝并不难。”随玉眼底波光流动,尽管已经有所克制,仍有丝丝敬慕流露,嘴角才有些笑意。
“这琵琶原先一直在赵国王宫里,赵国覆灭后便流落民间,这么多年鲜少有准确的下落,他……竟能找来。”惊喜过后,莺时不免对殷旭如今所掌握的郢都人脉大有感慨。
“若是公子自己,必然不用这琵琶,想是小姐提了要求,公子连命都给的出去,何况只是有求于人,要一把琵琶。”随玉收起方才展露的片刻柔软,脸色又略略沉了下来,道,“小姐既知这琵琶的珍贵,便该晓得公子的用心,还请小姐能多念公子的好,凡事多为公子考虑,别总是只管自己高兴。”
随玉的每一个字都似针一样扎着莺时的心,这样的在意,这样的喜欢,放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该是莫大的欢喜,如何都该感激,该要好好回报。
可她看着眼前这把珍玩名琴,除开最初的惊讶和喜欢,如今余下的都该是随玉口中的“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了。
见莺时不做声,随玉又道:“昨日公子离开时交代,近来事忙,未必能细致顾及小姐,但正事他都记在心上,已着人去办,小姐无需担心。”
“知道了。”莺时淡淡道。
殷旭不来,于她而言才是好事,但眼下的一切并不会因为两人不能见面而停止,她被这高高的院墙围困,与外界隔绝,却根本无法逃开。
沉重的心事无人可诉,她还要继续将自己当做余莺时,披着无辜纯良的皮囊,去做违背真正心意的事,说着心口不一的话,不知何时才能真正的解脱。
心思一旦重了,便不可能总是压着。
莺时渴望逃离眼前牢笼的想法越是迫切,便越是无法让自己长久地待在幽淑园里,即便这里曾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是她的私园,有好些韩悬亲手为她移栽的海棠树。
殷旭虽吩咐了随玉不必再一味拘着莺时,可她往外跑的次数多了,总不免引起侍女的怀疑和戒备,二人之间的矛盾多了起来,关系日益紧张,只是好在方享多从中调节,才没让事态恶化下去。
然而方享看似理中客,暗中总是偏帮随玉多一些。
莺时看在眼里,每每点到即止,得了机会出门,便当是出去散心,若方享也认为她该待在幽淑园里,她遂一个人待着,或是练练琵琶。
今时今日,也唯有这弦音曲调还似旧,尚且能宽慰她一二。
如此过去数日,一切倒还安宁。
是夜,莺时又在园子里对月弹曲,弹的正是《月儿高》,是她从前弹得最好,也是韩悬最喜欢听她弹的曲子。
每弹起这支曲子,她便能想起与韩悬相处的那些曾经。
春日里,她总坐在这幽淑园开得最好的那棵海棠树下,拨弦弹曲,消磨时光。
而韩悬或是听着她的曲,也坐在海棠树下,亲自沏茶等她,或是以她的曲音为伴,看书写帐,也是乐事。
那时他们郎情妾意,相思流转,正是彼此最好的年华,共同经历着人生最美好的□□。
“谁让你弹的这曲子?”
冷厉的质问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乍然出现,打断了莺时的回忆,手掌轻轻拍在琴弦上,音调混杂得不成样,与她此刻的心情一般,乱成一团麻。
不等她回神,头顶已罩下一片浓翳阴影,手腕亦是被紧紧扣住。
莺时被迫站起,不得不面对那双阴鸷幽深的眼睛,如毒蛇一般嘶嘶吐着信子,随时都可能狠狠咬上她一口。
深切的疑惑和猜忌很快占据了殷旭的眉眼,那又开始烧起来的火在不断强烈的怒意下越发旺盛,而他的声音却是冷的,问道:“说,你怎么会弹这支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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