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走在走廊上。
无花是一定要见一见的, 楚留香负责联系,源非朝等着见。
佛门名士,七绝妙僧。
无花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可谓不大, 没有证据之前绝对不能动他, 甚至不能表露出怀疑,得罪了少林可不是一件小事。
“楚兄放心, 这些利害关系,我晓得,”源非朝看他一眼, “说起来楚兄的调查方向与我一致,我很意外,怕我招惹少林派?”
楚留香挑眉:“就不能是我也认为无花很可疑吗?”
“不像,你很相信他。天星帮总瓢把子左又铮、杀手书生西门千、海南三剑之一灵鹫子、沙漠之王扎木合, 最后一个被凶手穿上神水宫服饰的姑娘不作数。”
他边说边接连伸出五根手指,按下大拇指,晃晃剩下的四根手指,“一个比一个有来头, 出现在江湖之上,行踪很容易探知,楚兄不该从这里调查吗?”
看着晃动的手指, 视线移到他的脸上,楚留香眼底闪烁着同走廊尽头很像的光,缓缓开口:“你是我的知己啊。”
“当不起,这不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事吗?”源非朝与他对视,平静的神色给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楚留香垂下视线, 再次抬起时已经看向了其他地方,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面上淡淡的:“先是小胡,再是我,你以为你能看穿我们吗?”
源非朝:“如果说人是一本书,楚兄比胡大侠要厚一些。”
虽说是夸他,但是楚留香不喜欢别人踩胡铁花来捧高他,面无表情反问:“因为一句酒话,你就断定他不负责任,没有担当,是不是太武断了?”
这是秋后算账来了。
如果是许暮,她会说:从心理学上讲,酒会降低人的防御机制,是一种神经抑制剂,能促使人做出平时不敢做的事。
换了源非朝,自然是另外一种说辞。
“我看过汉朝最后一位丞相诸葛孔明的《知人》,记得其中几句,一曰,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二曰,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三四我忘了,第五是醉之以酒而观其性,”源非朝似笑非笑地看他,“如此,楚兄还要说醉后的表现不足以体现一个人的性格吗?”
楚留香眼神深邃:“上次见原兄,你还不知道舌灿莲花是何意,这次再见便从诸葛孔明的知人一路读到了□□的皇明祖训,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过奖了,我母亲是汉人,我自幼识汉字,读汉书,《知人》是十三四岁时读过的。”源非朝说。
楚留香点头,话锋一转:“诸葛孔明作《知人》,确实知人善任,可惜错用马谡,致使街亭大败,首次北伐无功而返,昭烈皇帝刘备早说过马谡此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可见先主的识人之慧胜过丞相。”
他的词色锋利,一路兵临城下,源非朝巍然不动。
“这便是引喻失义了,你当然可以用马谡的例子证明诸葛孔明看人不及先主,但无法驳斥醉起酒以观其性这句话的实用性。丞相用错过马谡,也用对过王平、向宠等人啊。”
楚留香:“……”
看看你这个信手拈来的样子,还说你是东瀛人!
但是楚留香现在不在意这个了。
他这个人说小气也小气,说大方也大方。
小气的时候看到不请自来的宫南燕坐他喜欢的椅子、喝他喜欢的酒,他都要刻薄地讽刺对方自以为美丽。
大方的时候哪怕对方要杀他,他也不放在心上,不会报复,更不会杀了对方以绝后患。
按照常理来说,现在的楚留香正处于究极小气模式,源非朝区别对待在前,嘲讽好兄弟在后,他就是想走,楚留香都要拽着他抬杠到天明。
然而楚留香没有这么做。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感叹,他这艘船那么大,为什么走廊却那么短呢?
源非朝在甲板上找到了高亚男。
她双手扶着栏杆,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源非朝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问:“高姑娘,你的伤怎么样了?”
高亚男望着远方,淡淡地说:“我听楚留香说了那晚的事,你以一己之力独斗七个史天王,他们全部死于你的刀下。”
源非朝目光闪躲:“这个……但愿楚兄没有夸大其词,我经过了一翻苦战,也受了点伤。”
“为什么要点我穴道呢?我知道这是假装我小师妹的人做的,但是无论是你还是楚留香都没有给我解穴,”高亚男回过头来,“我说过……”
“你相信我可以发挥你的作用,抱歉,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高亚男不是个脾气多大的人,他一道歉,她心中那种怒意就消退了五分,“那为什么不给我解穴?你觉得我会拖累你们?”
“不!”源非朝连忙解释,“我担心我无法保护好你,在交手之前,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赢,但是,如果你好好的,我就没有输。”
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何曾在别人面前露出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
高亚男叹息:“你的伤好了没有?”
源非朝:“好了,你呢?”
高亚男摇头,示意没什么大碍。
源非朝如释重负,上前两步,与她并肩,同样双手放在栏杆上。
高亚男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说:“你知道吗?你对我来说,像个假人。”
“假人?”
“对,”高亚男陷入回忆,“当晚在船上,我问你为什么掺和进史天王的事来。”
“我说过,是为了钱。”
高亚男摇头:“为了钱而不要命的人,我所见过的,不知凡几,你不像。现在,能跟我说句明白话吗?”
源非朝笑了:“好吧,你的意愿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所以,假如你死在海上,就是我的责任。”
“不是这样的……!”
“到现在,你还是在为我开脱!”高亚男的声音瞬间提上去,无法维持平静的假象,开始在方寸之地走来走去,像个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
“你瞧瞧你做的这些事!给我编花环,帮我追胡铁花,因为我去招惹史天王,做了这么多,你从来都没有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人怎么会有这样毫无要求的感情?”
源非朝愣住。
高亚男转累了,抬起眼看他。
从前她的心思都放在胡铁花身上,就算有人喜欢她,不直接地说出来,她意识不到,源非朝说出来了,她就对他心生愧疚。
他给予了感情,她不能回应,这本无对错,但是知道这件事之后,不能当做无事发生,总会觉得欠了他什么。
这就是高亚男。
这段时间她没有怎么想胡铁花,反而想源非朝的次数更多,聪明的智商占领高地,她发现源非朝似乎根本没有想要她的回应,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表达着喜欢,在她与胡铁花相处的时候,他不曾露出怨气和嫉妒。
如何不像个假人呢?
源非朝轻笑:“高姑娘的意思是我可以有些要求,是吗?”
高亚男默然。
源非朝转了个身,背靠栏杆,身后吹来的海风拂起他鬓边的黑发,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其实,在我眼里,高姑娘也像个假人。”
高亚男满脸“你还敢说我”的不可置信。
“我见过很多人,在感情面前既在意面子又计较得失,怕人知晓,怕人耻笑,怕付出所有,什么都得不到,到最后,爱不到,放不下。高姑娘,你不一样,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一往无前追逐所爱的人,而且一追就是这么多年。”
你像是男作家笔下虚幻的女性忠贞人物,正如女作家笔下虚幻的男性忠贞人物一样。
高亚男拧着眉,如果她还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她会反问爱一个人不就该这么做吗?有什么好奇怪的?可她不是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
“是啊,你没想过,”源非朝苦笑,“我也没想到,我在你眼里是个假人。”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她只是站在他的立场上算了一笔账,只出不进,血亏。
“我知道。”
这是一个即便觉得欠他的,相处起来也没有压力的人。
世间绝大多数的喜欢都意味着索取,想要对方同等喜欢你,索要关心和呵护,就连高亚男都不例外,她想要从胡铁花身上得到爱意,而胡铁花恰恰是个一无所有,经不起旁人半点索取的贫瘠的男人。
这种情况下,源非朝的富足就很让人安心。
相处起来很轻松。
“对了,我的礼物呢?”
源非朝缓慢眨眼,没说话。
“只给蓉蓉她们带了?”高亚男打趣般地说。
源非朝笑出声来,“怎么可能?你闭一下眼睛。”
高亚男看他一秒,闭上眼睛,心说他花样太多。
“可以睁开了。”
她睁眼,看到他的右手虚握着,悬在视线前方不远不近的位置上,未等她发问,他五指张开,一个小东西落了下来,墨绿细绳挂着,摇摇晃晃的。
高亚男凑近:“玉葫芦?”
“嗯,”源非朝取下挂在食指上的细绳,右手朝上,递给高亚男,“我亲手做的。”
亲手做的。
刹那间,高亚男的脑海间闪过某个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没有抓住。
“谢谢,”高亚男接了过来,摩挲两下,触手平滑清凉,“你的手真巧。”
他们相谈甚欢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高高的船桅杆上站了个人。
“原来你在这,我还以为……”
胡铁花灌了一口酒,没有看突然出现的楚留香,接话道:“以为我找个地方一钻喝闷酒是吗?”
楚留香没有说话,他知晓源非朝对小胡说的话是何等杀人诛心。
“你听到源非朝的话了,他不会放弃,亚男……应该会喜欢他的。”胡铁花是外在粗犷,内里纤细,他能感觉到高亚男对他的态度不如从前了。
从前,她的热忱和勇敢让他难以招架,近来冷静很多。
“要是有个女人也愿意为了我去跟强敌拼命,我也会很感激。”胡铁花喃喃。
楚留香:“感激不是爱情。”
胡铁花:“感激之情,爱情,几个字的区别,一步之遥罢了。”
楚留香看着他,目光中似有了悟。
“往常这酒我是越喝越糊涂,今天是越喝越明白了,”胡铁花的眼神坚定起来,“我不能看着亚男对一个东瀛人生情,她对枯梅师太没法交代。”
“这种时候了,你还是不坦诚,单单是这一个原因吗?”楚留香说。
“这一个原因还不够吗?”
胡铁花走了。
他去沐浴更衣。
楚留香依旧留在船桅杆上,今日风不大,坐在这里刚刚好,这里很高,能看到并肩说话的高亚男和源非朝。
高亚男不知道,源非朝一定知道船桅杆上有人。
他听到了吗?
应该没有,武功高的人耳聪目明又不是顺风耳。
他终于激发出了小胡的斗志,点醒了小胡,届时,他该如何同小胡相争?
希望到了最后,他们三个都不会受伤。
源非朝确实没有听到胡铁花的决心,但是他能看出胡铁花的变化。
晚饭上,宋甜儿大显身手,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珍馐美馔。
胡铁花给高亚男夹菜献殷勤,高亚男诧异地看过去,胡铁花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李红袖挡住源非朝的视线,缠着他学东瀛话,询问他一些东瀛习俗,混熟了之后,询问他的武功和师承。
起初楚留香怕源非朝介意,给李红袖使眼色让她不要太过,源非朝注意到了,对楚留香说不必如此。
“刚开始练武的时候,我很在意武功是否精妙,是否高深,与史天王一战后,我忽然发觉武功不重要,使用它的人才更重要。”
李红袖:“此话何解?”
源非朝:“对于很多人来说,武功强,他们才强,对于我来说,我强,我用的武功才强。”
所以他不在乎别人是否知道他的刀术招式。
甚至愿意拆招给李红袖看。
饶是李红袖本意如此,都被他的做法震住了,于是更加喜爱他。
谁不喜欢大气的少年呢?
这个少年长得还漂亮!
等待无花的三天里,源非朝很悠闲,不外乎跟高亚男说说话,跟楚留香下两盘棋,给李红袖讲解幻剑,讲讲东瀛的一些事。
胡铁花自言自语:“他都要把老臭虫的红颜知己变成他自己的红颜知己了。”
高亚男听了这话不开心,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开心,睇了他一眼,“别胡说。”
“没有胡说。”胡铁花小声反驳。
不行,他追高亚男很重要,守护好兄弟的后院也很重要。
他要找蓉蓉问清楚。
甜儿生性单纯,是三人中最小的一个,很容易喜欢源非朝这种长得好看、武功高的少年;红袖更不用说了,她一向聪敏好学,源非朝对她不说是倾囊相授,也称得上是有问必答,对他好感高是正常的。
那你是怎么回事啊!?
蓉蓉你是那么容易被讨好的吗?不对,源非朝他根本就没有讨好过你啊!
高亚男看向沉思的白衣女子,她也很好奇。
苏蓉蓉最近风寒好了不少,不再说几句话就要咳嗽。
“可能是他对我们的态度吧。”
胡铁花:“态度?什么态度?”
苏蓉蓉先让他别着急,然后慢慢问:“胡大哥,你知道在楚大哥心里,我、红袖、甜儿是什么人吗?”
“那还用问?妹妹啊。”
“那在江湖人眼里,我们是楚大哥什么人呢?”
胡铁花不说话了。
不是他不知道,他是太知道了。
红颜知己。
再不堪一点的,情人。
情人当然不是不堪的身份,但是楚留香的情人太多了,多到“楚留香的情人”变得廉价起来。
很多人并不会因为你是某某的情人而高看你一眼,反而会因为这附庸的身份,言语变得轻浮,行动变得轻佻,眼神变得轻蔑。
苏蓉蓉语气很轻:“源公子不同,在他眼里,我就是苏蓉蓉,然后是楚大哥的妹妹,言行从来没有过界,更不会开什么无趣的玩笑。”
说到这里,她一声叹息:“也许他自己没有注意过吧。”
高亚男:“不是刻意的,更加弥足珍贵。”
胡铁花忽然脸热,觉得待不下去。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认识到一件事。
他不如源非朝。
另一边,无花应楚留香之邀,乘一艘小舟来到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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