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满如盘。
甲板上, 一张小案,对坐两人。
楚留香兴致勃勃地捏着白子,琢磨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对面坐着的是眼神死去的源非朝。
源非朝不明白, 下棋意味着争胜,楚留香屡战屡败, 为什么还能乐此不疲地拉着他下棋?
他盯着楚留香看,倏地笑了,好像有人在他耳边说什么笑话。
楚留香惊讶:“总不至于是看我进退两难, 源兄在笑话我吧?”
源非朝摆摆手:“我想起好笑的事,楚兄不必在意。”
小插曲过后,海面上响起了动听的琴声。
那颗终究没有落下的白子在楚留香古铜色的指间灵活打转,打了个来回, 落进棋盒。
“如此曼妙的琴声,一定是他来了,”楚留香看向对面的源非朝,“源兄来自东瀛, 擅长棋艺,不知道好不好乐器。”
“略知一二。”
“古人说,闻弦歌而知雅意, 你听这琴声,心中作何感想?”
楚留香没有用任何形容词,来形容此时此刻海上响起的琴音,他认为任何形容词都是多余的。
他就像得了稀罕物似的,急于分享给朋友, 让朋友也知道这稀罕物的好。
可惜源非朝并不领情。
“楚兄, 我还是那句话, 亲眼所见尚且不能完全相信,何况是江湖传言?”源非朝的目光投向远方,“听一个人的琴声就可以知道他是好是坏?我看未必。”
楚留香没想几句话能说服他,笑道:“这些话可千万不能叫甜儿那丫头听去,她非常崇拜无花,听了恐怕要往你的锅里放巴豆。”
源非朝笑了笑。
“别让他久等,我们去吧。”
见他颔首,楚留香率先飞往琴声的源头,脚尖轻点海面,海面荡开细小的涟漪,轻盈潇洒,没有考虑琴声距离他的船不近,源非朝能否横渡这段距离。
事实上,他是对的,他不需要考虑。
他们两个前后脚上了无花的小舟,与此同时,抚琴的手按住琴弦,手的主人回过头来,露出面如好女的容貌。
正是名满天下的“妙僧”无花。
“这位就是楚兄要介绍给贫僧的朋友了吧?”
“在下源非朝,初来中原,便听闻大师的名声,不胜向往,故而舔颜托楚兄邀大师一见。”
无花邀他们过来坐,又说:“不过是些虚名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楚留香哈哈一笑,往前走了两步,“我这朋友是东瀛人,生怕见面之时,礼仪有别于中原,冒犯了你,这些话他对我练了好几遍。”
源非朝无奈:“楚兄非要在大师面前揭我的短吗?”
楚留香摇头:“此事至诚,有什么说不得的?”
三人寒暄一番,坐了下来。
楚留香很懂谈话技巧,他不会说几具尸体飘到他的船附近,更不会说神水宫弟子找他的麻烦,他与无花从琴艺谈到佛理,从佛理谈到神水宫那群不讲理的女子。
源非朝将舞台交给楚留香,自己帮两句腔,他主要承担着观察的任务,据楚留香说,无花的长相和性格好,很受女子喜爱,他因此很苦恼,所以躲着女子走。
这次就是甜儿的关系,无花不肯上楚留香的船。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去全是女子的神水宫讲佛?
“你去神水宫讲过佛?”楚留香抚掌而笑,“快与我说说里面什么样?你见过水母阴姬吗?”
无花摇头,“楚兄快不要问了,莫说贫僧立下过誓言,不将神水宫的事外传,就算没有,我只被允许每日在瀑布前的大石头上讲佛经两个时辰,不能走动,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他话说得诚恳,楚留香点到为止,不再追问,叹道:“我岂不知那是天底下最神秘的地方呢?规矩森严也是应当的。”
接下来谈话的双方变成无花和源非朝,楚留香成了观察者。
正如楚留香好奇神水宫,无花也好奇东瀛,问了好些东瀛的事,有些问题李红袖问过,源非朝对答如流。
待说起东瀛刀法时,楚留香适时的吹了源非朝几句,不要看我这朋友如此年轻,实际上史天王是死在他手上,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哦?真是英雄出少年,”少年僧人说道,“源兄倒叫我想起一个人,东瀛伊贺人。”
楚留香:“莫非是伊贺之忍侠。”
“正是,他的名字是,”无花的脸转过来,看向源非朝,“天枫十四郎。”
源非朝想了想,“确实有伊贺这么个地方,但是这个名字我从没听说过,他怎么了吗?”
无花:“那位前辈的名声我也是听旁人提起,只在二十年前闽浙一带偶现侠踪,源兄的年纪,不知道实属正常。”
源非朝:“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大师和楚兄一口一个前辈、忍侠称呼,我只知道忍者就是忍者,东瀛是没有什么忍侠的,再者伊贺里忍者家族众多,我不曾听过天枫这个姓氏,想来不过是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他话音一落,小舟上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楚留香本来在观察无花,听了这话,目光瞬间转向源非朝,然后笑着说:“你又用错了,不足挂齿四个字是自谦用的。”
源非朝:“让两位见笑了。”
畅谈、饮酒、听琴、下棋,时间匆匆来到丑时一刻,乌云遮挡住明亮的月色,大海上黑茫茫一片,半点亮光不见,两人与无花告辞之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楚留香笑问:“还记得大船的位置吗?”
源非朝:“当然。”
他足尖轻点,如金雁一般展翅撞开茫茫夜色,不待夜色重新组合,楚留香追了过去,依旧是一前一后落下,只不过距离要比来时远上不少。
毕竟无花的小舟是飘在海上的,不比楚留香的三桅船在岸边停泊。
“多谢楚兄了,”源非朝说,“我知道楚兄是怕我飞不过来,特意在后面看着我。”
楚留香一笑,“我倒不是怕你掉进海里,我是怕你找不到地方。”
“总之,多谢了。”
天晚了,楚留香却没什么睡意,“你不是依仗身份看不起别人的人,为什么要对无花说那些话?”
楚留香看得清楚,源非朝是有点看不起胡铁花的,他说话不算,没有担当,换句话说,他看不上胡铁花的人品,而非身份。
在无花面前为什么换了个人似的,说什么忍者不过是贵族手上的工具,天枫十四郎连有名号的工具都算不上。
“好奇无花大师的反应罢了。”
楚留香叹息:“你也太多想,说不定是他随口一提。”
“我不这么觉得。”
“你想怎么做?你不会要跟踪他吧?”
源非朝微笑:“我知楚兄,楚兄亦知我。”
要跟踪,必须立刻去,楚留香生怕他跑了,连说话的语速都比往常快上三分,“可是小胡已经改了,你要是现在走了,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楚兄不会懂的,你若爱一个人就会为对方去考虑,绝不疯狂,也绝不自私。”
他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楚留香立在原地,怅惘地望着远方明月。
“你都听到了?”
阴影里,本该睡下的高亚男穿着齐整的青衣走了出来。
“嗯,我都听到了。”
“不会失落吗?”
可以为了你跟史天王搏命的人,为了另一件事离开,不再继续追逐你。
高亚男瞥他一眼,“我看你倒是挺失落的。”
楚留香:“……”
高亚男移开目光,没有深究楚留香的奇怪之处,自顾自说:“事情我都听他说了,他去做些正事比追在我身边要好。”
“你是在说他还是在说你自己?”
高亚男沉默良久,就在楚留香以为他等不到回答的时候,高亚男轻声道:“或者,两者都有吧。”
楚留香身体一震,动容道:“你……真的放下了?”
高亚男苦笑:“那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只是心中的那点念想……”
楚留香懂了,她依旧喜欢小胡,执念却变浅了,而小胡却以为她不喜欢他了,那股子劲头又上来了。
他不知道该为胡铁花高兴还是为源非朝遗憾,“若是他知道,或许就不会走了,这世间的阴差阳错啊。”
往往就是一步之差。
源非朝一走,宋甜儿很失落,李红袖舍不得,苏蓉蓉安慰他们,楚留香当然不能说源非朝跟踪无花去了,她们便脑补高亚男说了什么绝情的话,叫源非朝伤情而去了。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高亚男有喜欢的人,源非朝整天转来转去,叫她喜欢的人误会可怎么好,因此宋甜儿也只是别扭两天就好了。
没有打扰到任何人。
楚留香三人早早离开大船,易了容,前往济南调查左又铮等人的死因。
楚留香是有几分焦虑的,他担心结果没出来,源非朝和无花却起了冲突,他不知道源非朝此刻胸有成竹。
他单膝跪在屋顶上,没有像影视剧里那般揭开瓦片往屋内看,反而闭上眼睛,让耳朵更加灵敏,去听屋内的声音。
屋里两个人,其中一个自然是他跟踪的无花,另一个是穿着一身补丁青袍的年轻人,他进来的时候,源非朝看到了,看这个刻意的补丁……丐帮的?
“恭喜你继任丐帮帮主,南宫灵。”
——果然。
他们在底下聊,源非朝在屋顶听,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南宫灵对西门千等人的死竟然是知情的,甚至于请他们来到中原的信是南宫灵发出的,之后反悔,无花杀了他们给南宫灵扫尾。
不对。
源非朝想起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他认为无花是偷盗天一神水的重大嫌疑人,那么他偷了天一神水,没有用来杀西门千等人,那用来杀谁了?
不会是丐帮的上一代帮主任慈吧?
南宫灵对无花的态度是别扭中想要亲近,而无花就无情多了,简单说了两句就走了。
这次源非朝没有跟无花,而是一路跟着南宫灵到了丐帮分舵,待南宫灵睡下之后,撒了一把药粉,堂而皇之进了他的屋子,替换掉了无花交给他保管的木鱼。
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他见过和尚出门带钵,没见过带木鱼的。
他一拿在手里就知道木鱼里面有东西,重量上的细微差别自然也瞒不过南宫灵这样的高手,他居然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
源非朝不想打草惊蛇,拿了东西就走人,回到下榻的食为天饭庄,点燃一支蜡烛,轻松掰开木鱼,看到里面卷起来的手掌书。
他很谨慎,碰之前戴上了手套,屏住了呼吸,生怕书页上带毒,却不想,书页上没毒,内容带毒。
从头到尾看完,源非朝重重吐出一口气。
“这个……贱人。”
上面白纸黑字地记录着如何引|诱女子和床笫之间的事!不仅如此,还比较这些女子的不同之处,对她们评头论足,恶心至极。
“出去了两个多月,火气倒是不小。”
“你来看看,我不信你不生气。”源非朝声音很冷,怒意未消。
华真真披着一身月色,推门而入,坐在他身边,随手捡起来他放下的书来看,翻了几页,发觉不对劲。
是她翻书的姿势不对吗?
看着书上露骨的描写,华真真看源非朝的表情都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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