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晖一进建康, 就命人四处打听宋缺的行踪。
没到正午,人就找到了,他赶忙上门拜访, 门房引他入会客厅,他根本坐不住,来回踱步,待宋缺前来,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 迎上去行礼。
“宋大哥, 一别两年,我们终于再见。”
得见故人, 宋缺眼底似有温和之意, “我听说你在成都建立独尊堡,如今是一方之雄了。”
解晖摆摆手, “哪里比得上宋大哥, 武功突飞猛进, 连霸刀岳山都不是对手,大哥快与我说说那日的细节。”
江湖上没有秘密, 宋缺胜过霸刀岳山一事, 即便上面有魔门一统的事压着,还是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多数人不相信。
霸刀岳山成名日久,威名仍在阴癸派祝玉妍之上,说败就败了?怎么可能?
解晖却对宋缺抱有莫大的信心,他觉得这事八成是真的, 要不然岳山如何失去踪迹?说不定是伤势过重死了。
宋缺摇头, 表示他没有下重手, 岳山不会死。
两人边聊边出会客厅,扑面而来的凉风没有浇灭故友重逢的兴奋。
宋缺问他为什么来建康。
解晖目光投向远方,语气惆怅“宋大哥明知故问,碧仙子自入世以来,仙踪难测,这次知道她往建康来,怎能不来见上一面,问候故人是否安好。”
他口中的故人是谁,宋缺心知肚明,他承认找碧秀心之时,心中也做此念想,最近……也许是事情多,很少想起那些美好的回忆。
“我本来以为宋大哥和我一样,日夜受相思之苦,不曾想你身边早有佳人相伴,”解晖挤眉弄眼起来,“不知是什么样的美人,能取代梵仙子的位置?”
宋缺呆了呆,沉声道“别胡说。”
解晖讶然,宋缺迎着他的目光再次重复,“没受相思之苦,没有佳人相伴,没有美人取代清惠的位置,没有美人取代清惠的位置。”
宋缺一向言出如山,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此次解晖却半信半疑“那住在这的人是……”
宋缺几乎可以想象到,说出许暮的名字会惹来怎样的戏谑——不愧是宋大哥,拿下阴癸派两代传人。
他感到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是烦躁。
“是这里的主人,我暂住于此。”
为了不让他追问,宋缺强硬移开了话题,聊聊江湖上发生的大事,解晖表示现在能有什么大事,大家全往建康来了,一连说了好几个势力,好几个大家族。
大半个江湖都到了。
宋缺不知不觉间止步,前面是漂亮的月洞门,几枝梅花映入眼帘,点缀半开的纸窗,以及一只执笔书写什么的手。
“你听到了。”宋缺冷不丁地开口。
解晖正疑惑他在跟谁说话,狼毫笔敲击窗棂的清脆声响起。
“听到了,让他们来啊。”
嗓音清越动听,含着慵懒散漫之意,解晖循声望去,怔住,明白曹植作洛神时,写下惊鸿一瞥的心情。
许暮心中没有一丝波动。
比起补充天魔策,大半个江湖齐聚建康算什么大事?
他们会打头阵吗?会在她面前叫嚣吗?
不会。
以此类比天龙中的少林寺之战,他们只不过是围观者罢了。
重头戏还是要交给碧秀心。
或许是对她有所了解,碧秀心没有玩箫声邀请的那一套,异常低调地登门拜访。
见到了宋缺和解晖,后者没有住在这,倒是天天找宋缺聊天练武,这个选择是正确的,他蹲到了碧秀心。
她有些像梵清惠,也有些地方不像,具体哪里不像,解晖也说不上来。
毕竟上一次见到梵清惠,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碧秀心与师姐的故人交谈几句,烦请他们带她去见许暮。
许暮在拉二胡。
她随意坐在席子上,墨裙委地,风一吹,白梅如雪般纷纷落下,落在那片墨色上。
画面柔美,琴声激昂。
碧秀心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一位戴着斗笠的侠客,仗剑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一幕又一幕。
出于礼节,他们没有擅自打断,而是止步,等待许暮一曲终了,现在却希望,这首曲子能再长一点,能听得更久一点。
曲子在他们的遗憾中迎来尾声。
碧秀心走上前,看着许暮起身,抖落一身花瓣。
“我想,地尼祖师立下铁规,叫弟子代代出世修行三年,想要我们抵达的就是这样的境界吧。”
许暮望着她明亮的眼睛,说“我上次见你时,你是心有灵犀的境界,现在看来,距离剑心通明不过一步之遥,恭喜你。”
碧秀心“无所谓喜悲,时候到了,自然就会到。”
“过两招?”
碧秀心摇头。
许暮笑了“你难道想用言语说服我?”
碧秀心再次摇头“修至心有灵犀时,对人的感觉会非常敏锐,从初见时,我就知道,你绝非言语能说动的人,若有分歧,只能兵刃相向,此人不是我。”
“那是谁?宁道奇?四大圣僧?”许暮随口猜测。
“是了空师伯。”
“啊,”许暮发出一声喟叹,“他又跑出来了,没问题吗?”
碧秀心语气中似有愧疚,“此事确实违背天僧祖师的遗训,可事出紧急,顾不了那么多了。”
说完,声音重新变得坚定,“我说这些,是想要向你传达我佛门阻止魔门统一的决心。”
她身上散发圣洁的光辉,好像随时都可以为此殉道,让许暮想起西幻小说描述的圣女,宋缺还好,解晖感动到要流泪了。
“我明白你的想法,你会约束魔门,引导魔门向善,这绝非一人一代可以做到的事,你不能保证你的继承人像你一样。”
宋缺想起祝美仙,再联想到许暮偶然说起,那孩子是祝玉妍给她生的,脑海中出现一个猜测。
碧秀心今日担心的,许暮很多年前——至少七年前就想到了,并且交出了今日的答卷。
那时她才多大?十三?
许暮没有回答,碧秀心的眼神从希冀转为失望,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变化,解晖几乎要开口一起劝,肩上却按了一只大手,阻止了他的冲动。
碧秀心苦笑“我明知道……却还是不甘心,想要试一试。”
许暮歪头“没关系,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
碧秀心喜欢这四个字,尤其是满江湖称呼她为仙子的时候。
慈航剑典以剑道修天道,越是靠近剑心通明,剑道越精,愈加接近天道。
便更加迷茫。
这简单的四个字点醒了她,她是人。
解晖不懂,碧仙子没有达成目的,为何笑着离开,他追出去询问,白梅树下只剩下许暮与宋缺。
“你之前提起了空,为何要说‘又’?”
“他参与了对石之轩的追杀啊,”许暮说,“江湖上说得更多的是四大圣僧,其实他也有份。”
宋缺不在乎这个,说道“听闻,他的禅法武功不在四大圣僧之下。”
许暮好笑道“你在担心我?”
宋缺面上没有笑意“我不能帮你。”
许暮漫不经心“我不需要。”
语调是飞扬而自信的,让人听着,好像有一束光突破阴霾,照进心底。
等了空的这段时间里,许暮改天魔策,处理内务,同宋缺切磋,宋缺击败岳山之后,刀法更上一层楼,隐隐摸到宗师的边。
现如今,那条边界清晰到抬手就可以打破。
宋缺心知,没有许暮,他也会在某一天到达宗师的境界,但是宋缺这里没有假设,更没有如果。
是许暮成就了现在的他,在不知道将来,他们是敌是友的情况下。
宋缺心绪杂乱,望着远方静思,罪魁祸首出现在不远处,掐着一只鸭的脖子,高声问他要不要吃烤鸭。
毫无紧张感,白叫人为她担心,宋缺心想。
他们吃了烤鸭的第二天,探子传来消息,了空到附近了。
碧秀心的踪迹很难琢磨,她会骑马,会钻小道,会用轻功,探子不可能跟踪一个接近剑心通明的强者,所以探子是在碧秀心进入建康城的同时,报给了她。
了空就不一样了,他走路来的。
既然是路,那么人人都可以走,了空可以走,魔门探子可以走,一个长相俊秀的和尚走在路上,行踪不是秘密。
许暮瞅瞅很符合自己审美的院子,不想毁了它,干脆把了空约到郊外见面。
“我出门一趟,你自己随便吃点,不用等我。”
许暮遥遥地挥挥手,转身离开了。
宋缺“……”
建康今日下了雨夹雪,许暮想了想,像普通人一样撑起一把油纸伞,走入人流之中。
许暮到的时候,见到了空的身影,他看来已经等很久了。
了空单手行礼,嗓音含着雨的通透和雪的干净“阿弥陀佛,施主,近来可好?”
“杀了不少人,这算是好还是不好呢?”许暮举着伞,在合适的社交距离处站定。
“那要问你自己,是否为此感到快乐。”了空回答。
“我又不是什么杀人狂魔,谈不上快乐,只是必须要做。”
“施主有所求,所以并不快乐。何不安心无为,行随运转,须知有求皆苦,无求即乐。”
这话耳熟啊,哦,她想起来了,这是隋朝昙琳大师《入道四行经》里的观点。
“我还以为终日苦修,很难悟出新鲜的佛理呢,大师可以啊。”
了空平静地注视她“施主怎么说?”
许暮道“巧者劳,智者忧,唯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我不能去问庄子作此文时是赞同还是否定,我是绝不会做后者的。”
她合上伞,真气外放,雨雪不加身。
“主持,我们开始吧。”
“难道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许暮扬眉,了空双掌合十,“施主,贫僧不是来打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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