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见到皇帝,行礼落座后,宫人鱼贯而入,在君臣二人面前各摆好一桌酒菜。
燕王向皇帝敬酒。
皇帝礼尚往来,让了燕王两杯酒,随后遣了宫人,道:“朕与你虽是堂兄弟,可认真论情分,与你算得亲厚。”
不是先帝的儿子,加之先帝很彪悍,燕王从没惦记过那把龙椅,也没傻呵呵地站过队,便不曾与皇帝争斗什么,这样的情形,在皇室已算不易。
燕王笑道:“皇上能这么想,是臣弟的福分。”
“朕不拿你当外人,有什么就直说了。”皇帝道,“朕这一阵瞧着,你对太后,倒是没歹心。”
“太后那等人物,臣弟怎么敢有歹心?”
皇帝暗暗撇了撇嘴,“倒是说说,当初为何跳着脚地求娶太后?”
他怎么着也得问清楚,免得心里总膈应着,拿不准怎么行事,比如要是有人用那件事嚼舌根,他就不知道是杜绝流言还是训斥燕王一番。
燕王望着皇帝,“镇宅啊。”
除了说用裴行昭镇宅,他还能说什么?难道说最早的打算是把她杀了或者被她宰了?
皇帝拧眉,“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燕王赔笑,趁势打消对方的疑虑:“臣弟失言。当初胡闹,是受了有心人和不识数的幕僚怂恿,一时头脑发热。请先帝赐婚的时候,脑子就清醒了,可已经把自己架到了不尴不尬的地步,只好硬着头皮把戏唱下去。”
顿了顿,郑重又委婉地道,“臣弟可以对天发誓,真的没有任何给太后与皇室平添烦扰、留有隐患的心思,若有半句谎言,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心里舒坦了,“有这准话就好,往后朕也能翻篇儿了,日后我们只管大大方方地行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臣弟明白,皇上放心。”
寿康宫。
裴行昭用过晚膳,韩杨来见。
寻常的暗卫,总显得沉默内敛,气质或是肃冷或是阴寒,韩杨却相反,看起来锐气十足又朝气蓬勃。
裴行昭把燕王交给自己的公文袋抛给他,“拿去瞧瞧,看有没有用。”
韩杨称是,又道:“据以往和这两日探听到的消息,属下怀疑,静一出自罗家。罗家祖辈跻身官场之前,曾有一名闺秀辗转离家,下落不明,当年那名闺秀,应该就是静一。只是她的弟子不知她身世,还要从罗家下手查证。”
“既无定论,何必跟我说?”
韩杨咳了一声,说出真正的意图:“属下今夜能不能出京一趟?韩琳寅时左右动手,属下想去给她打打下手。”
韩琳是他义妹。
裴行昭斜了他一眼,“韩琳最在行的就是刺杀,你去了是添乱。”
韩杨小声嘀咕:“只是想学两招。”
裴行昭一拂袖,“滚,该干嘛干嘛去。”
韩杨杵在那儿不动。
裴行昭想了想,缓和了态度,“好好儿当差,忙过这一阵,多给你些零花钱。”
“谁要那些,您给的钱够多了,根本花不完。”
裴行昭哄孩子似的道:“我珍藏的匕首、好酒随你选。”
“真的?”韩杨双眼亮了起来。
“废话,滚吧。”
“是!属下告退!”
裴行昭和阿妩、阿蛮都笑了。她们与韩氏兄妹过于熟稔,情同手足。
韩杨刚满十六岁,本是裴行昭的亲卫头领,原本她要把他安排到五军都督府或禁军,以他的资质,熬几年资历定能混得风生水起,可他打死不从,说要么给她看顾府邸,要么投奔沈帮主当流氓去。
他一闹,韩琳和与他最铁的九个小子也跟着闹,宗旨就是不吃皇粮,他们除了随军征战,只喜欢给她办私活儿,盯梢突袭暗杀那些。
裴行昭没想到,自己带出了一群这么不着调的货,却真拿他们没辙,赌气说那你们就看家。
他们真就老老实实地给她看家护院,打探各路消息。
后来先帝拨给裴行昭一批暗卫,她信不过,怕所谓的助力实则是双刃剑,等先帝驾崩之后,问家里那十一个没溜儿的愿不愿意做暗卫。不是她自夸,自己带出来的亲卫,放哪儿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十一个小兔崽子差点儿乐疯掉,说再愿意不过了,倒贴银子都行。编入暗卫之后,帮裴行昭除掉异己,替她立威,令暗卫这股势力完全属于她。
京城外五十里,驿馆。
子时,一列轻骑飒沓而来,因已有人提前打过招呼做了安排,一行人格外顺利地入住,驿馆很快恢复夜里惯有的静谧。
晋阳长公主匆匆沐浴更衣,草草地用过饭,坐到书案前,查阅今日收到的各路信函。看完之后,眼中闪过失望,随后是狐疑。
晋阳布下了一个迷局,只要裴行昭听到一些风声,就会按捺不住好奇,一步一步往下探寻,以为找到了长公主的软肋,殊不知,那正是晋阳备好的重重一击。
可是裴行昭什么都没做,连在边缘试探的行径也无。晋阳拿不准,是自己的推测出了错,安排的人根本没提及,还是裴行昭连疑心好奇心都没了?
不可能。
局是不能白做的,要换更适合的引路石,又不知要花去多少时间。毕竟,她眼前就有烂摊子要收拾,只府邸被烧、幕僚陪葬的事,就得花费不少力气。
凶手一定是裴行昭,也一定找不到任何证据,她要做的是安抚亲信党羽的心。
死的那两个,以前是杨楚成的幕僚。
杨楚成、陆麒昭雪之后,裴行昭一直在寻找背叛袍泽栽赃构陷之人,明里张贴通缉告示下发海捕文书,暗里广撒人手追踪。
而那两人包括陆麒的家臣陆成,都是叛主之辈,早在冤案结案时便已投靠晋阳,也确实有真才实学,晋阳很是赏识,予以重用。所以,后来任凭裴行昭的架势要翻天,她也一直将人留在身边,妥善地保护。
这对于追随晋阳的人,是一种姿态:用人不拘一格更不计前尘旧事,只要投靠她,她就能给人富贵安稳。
此事在一定的范围内,是公开的秘密,更多的人因着她这份魄力与能力,拿出诚意投靠。
现在,三个死了两个,还是那种死法,要怎么样的解释才算合理,才能免去亲信党羽的兔死狐悲?
心思糊涂的,怀疑她牺牲爪牙向裴行昭示好低头也未可知,全不知,裴行昭这是逆鳞被触跟她示威呢。
晋阳现在想想,有些后悔在外边跟太皇太后互通消息、寻机挑衅裴行昭了。
她以前莫名地认为,以裴行昭的傲气,只会跟她玩儿阴谋诡计,而不会用最直接血腥的武力——动武是她的弱项。
胜之不武、明摆着欺负人的事儿,裴行昭对别人好意思,对长公主怎么好意思呢?
可事实证明,人家好意思得很。
罢了,多思无用。
晋阳合衣歇下,吩咐心腹:“加派人手保护陆成,进了皇城,他才算是躲过此劫。”
她到沧州是早就盘算好的,陆成自幼跟随陆麒,对那里再熟悉不过,当然要带上他。这两日,陆成都是一副死期将至的丧气样子,她看着恼火,却没有放话保他无虞的底气。
宫里那个疯子,谁知道这一次会疯多久?
在皇城之外折损人手,只能说是晋阳无能,手下更无能。
进了皇城,谁要是在长公主眼皮子底下杀人,那就是挑衅皇室威严,不但要大动干戈地查,晋阳还可以向皇帝示弱,顺势讨要禁军中资质最好的一批人手。
明摆着的,裴行昭绝不会做这种亏本儿的买卖。
晋阳辗转反侧许久,才堕入梦境,不知过了多久,被亲信唤醒:
“长公主,陆成……出事了。”
晋阳神色一凛,“带我去看。”
陆成的房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看着里面的情形,晋阳耸然一惊。
穿着白色中衣的陆成在墙上,脚离地二尺有余。
晋阳最初以为他是被人吊在了那里,可他被鲜血染红大片的衣衫、衣衫上碍眼的东西让她明白:
他竟是被人用十来支利箭射穿四肢,生生钉在了墙上!
陆成是在什么情形下给了人这种机会?那杀手又有着怎样高绝的箭法?
而比这些更令人心惊的是,陆成还活着。
他的头无力地垂着,此刻正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晋阳,微声道:“杀了我,杀了我……”
失血过多,他如何都活不成了,而死前经历的这般酷刑,痛苦的程度难以想象。
而这是不是他背主的代价?
晋阳叹了口气,举步上前,想说几句让他心安的话。
就在这时候,一支小巧的雕翎箭擦着她耳边飞过,笔直刺入陆成的咽喉。
晋阳脚步顿住,心头大骇。
陆成当即断气。
而雕翎箭上还缀着一块玄色绸缎,缎面上绣着四个银色的龙飞凤舞的字:天理昭昭。
窗不知何时被什么人打开了,清寒的风灌入,绸缎在风中徐徐摇曳。
晋阳僵立着,看着那浮动的四个字,脑海中现出裴行昭绝美而冷酷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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