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正是中旬,  空中高悬明月,清辉洒落在安静的街巷,寥落的星辰嵌在湛蓝天幕上,闪烁生辉。

    二十余名玄色衣着的人策马驰骋过长街,  到了裴府,  从侧门循序而入,再相继跳下马,  俱是无声无息,  如棉絮落地。

    裴显和二夫人早已得到口信,  等在院中,见到身着粗布深衣的裴行昭,  双双行礼参拜。

    裴行昭抬一抬手,  “快起来,又不是外人。”

    二人站起身来,  二夫人望着裴行昭,  心情很是激动,喃喃唤道:“太后娘娘……”又看一眼随从,不由得担心,“怎么骑马过来的?人手也带的不多。”

    裴行昭微笑,  “没事儿,串个门而已。”继而对裴显一颔首,  将韩杨指给他,  “有什么要当面细说的事,您找他就成,我去内宅转转。”

    裴显恭声称是,笑着转身,亲自去安排随行的暗卫。

    裴行昭和二夫人缓步走在甬路上,  “那孽障送回来了?”

    上午,她算了算日子,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命人把裴行浩从庵堂接回裴家,静一则如先前说的处置掉。

    “傍晚送回来的,”二夫人道,“照着您的意思,安置到了佛堂。”

    裴行昭就笑,“自家人,二婶跟我说话不用见外。”

    二夫人与她真正相处的时间不多,却很了解她一些性情,便笑着应了,之后借着路边灯笼的光影,细细打量着她的气色,“进宫的日子不短了,过得可好?家里的饭菜,有没有想吃的?”

    裴行昭想了想,“还真没有。我不讲究这些,好的赖的干净就行,能吃饱就行。”

    其实是记不起来了吧?二夫人有些难过。

    “您怎么样?家里的下人都收拾消停没有?”

    “我挺好的。”二夫人牵出笑容,“有些年了,家里只有老夫人、长房、三房的下人不关我的事,别的都听我的。”

    裴行昭颔首,“要是记挂着行川、宜室,就让您娘家的人把他们送回来,顺道与您团聚一阵。如今世道太平了,家里也不再乌烟瘴气的,您可以心安了。”

    “好,我听你的。”二夫人满眼的感激,“说心里话,时不时就想他们两个,想的抓心挠肝的。”

    “想见的到。”

    “这些日子,我瞧着三弟妹没个正经度日的样子,把宜家安置在了我那边的东厢房,给她请的女先生也过来了。”

    裴行昭颔首,“宜家以前可曾正经识字读书?”

    “字写的不错,她喜欢写写画画的,每日习字半个时辰。比起宜室,书读的少,三弟妹教她的也就三百千、女则女德那些。”二夫人苦笑,“罗家女眷深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女孩子多读书。”

    裴行昭挠了挠额角。

    二夫人说起她听着应该开心些的事,“不过,宜家以前和宜室悄悄地走动着,宜室去金陵之前,常把有注解的书借给宜家,宜家偷偷地学了不少。这还是宜家这两日与我说的,先前我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那还好一些。”裴行昭微笑。

    “女先生说宜家资质很好,又肯用功,很喜欢。先前只想每天上半日的课,没两天两个人就商量着上整日的课,我觉着也好。年岁小,脑瓜灵,学再多应该也累不着,先生也晓得分寸。”

    裴行昭想到了求知若渴。

    二夫人顿了顿,有些不安,“我以前对宜家,一点儿都没上心。”

    “那两个要是没进佛堂,三婶要不是现在这个德行,您想张罗什么都是费力不讨好。”裴行昭对她一笑,“谁不是有自己的一份日子要过?别没事儿瞎揽责任。”

    二夫人感激地笑了,如实道:“我倒不是跟你说虚话,只是瞧着宜家的时间久了,挺心疼的,不免想东想西的。”

    “明白。”

    “对了,”二夫人想到一事,笑容里有了真切的愉悦,“前年,周兴礼家的大儿子中了举人,可有人跟您说过?”

    “也正常,最早周兴礼是我爹爹的陪读,坐馆教书也够格,想来一直悉心教导自己的孩子。”裴行昭笑道,“这事儿我听人提过一嘴。”

    “周兴礼逢年节就过来一趟,打听你的近况,他不在官宦门庭了,听到的消息就少,却是着实挂念你。”

    “他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成了。”

    周兴礼,便是十二年前提醒帮衬裴行昭的管家。二夫人直到四年前,才知晓两人的这段渊源。

    一面向内宅走着,二夫人一面回想着四年前的一些事——

    四年前,阔别数年之后,行昭终于踏入家门,却是为着护送裴洛的灵柩返家。

    时年叔侄两个不在同一省份征战,行昭也在战事中受了重伤,加之长途奔波,情形更严重,守灵时不定何时,鲜血便浸透丧服。

    出殡第二日,行昭就倒下了。

    二夫人每日前去探望,送去补身的珍品,或是新奇有趣的物件儿,陪行昭说一阵子话。

    一日,行昭交给她一个樟木匣子,里面是地皮房产田庄店铺的契书,和有零有整的加起来共一万两的银票。

    行昭说:“这是我给一位恩人的。我不想麻烦二婶,可这家里实在没有别的可托付的人。”

    二夫人忙道:“别跟我见外,你仔细说说,我该如何行事?”

    行昭说了周兴礼当年相助之事,又娓娓道:“我爹爹、三叔都亡命沙场,我难保也有那一日。

    “周兴礼帮过我,我大张旗鼓地谢他,对他是弊大于利,福祸各半。

    “他是家生子,您过段日子费心做做文章,给他除籍,让他做个清清白白家底殷实的百姓。

    “给他的银钱,来路正当,那些产业,是庙堂之外的友人经手购置,任谁也想不到我身上,您过了名录到手里,再转给他。

    “您在裴家一向过得辛苦,我也晓得,眼下却有心无力,只能给您留下几个堪用的人,您寻机安排进来,有个什么事,吩咐一声就是了。”

    二夫人听了,有一刻的愕然:行昭回来之后,对周兴礼的态度与对任何下人一样,疏离、淡漠,她怎么能想到,办事得力的管家,会对行昭有着那样的恩情,而行昭一直铭记于心。

    反应过来,她满口应下:“你放心,我一定办妥。”

    行昭说多谢。

    二夫人想到她透着悲观的言语,心酸难忍,说:“你给我好好儿地活着,我等你耀武扬威的那一日呢。”

    行昭笑了,“借您吉言。”

    自来是绝美的孩子,怎么样都是好看的。那一刻的笑容,有着柔和与温暖,更多的却是苍凉。

    苍凉,十四岁的女孩子,便有了这等心境。

    她也有对前程命运没有把握的时候,也明知死生难测,仍是义无返顾。

    行昭离开三四个月之后,二夫人做了出戏,让周兴礼成为帮了自己胞兄大忙的恩人,哥哥顺理成章地重谢。

    周兴礼从头到尾都是莫名其妙,到她面前解释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场误会。

    二夫人把行昭交付的樟木匣子拿给他,据实相告。

    周兴礼听完首尾,捧着那个样式简朴的匣子,愣怔半晌。

    之后,年近四十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昔年的相助,扭转了行昭的命运,经年后行昭的报答,是改变他的身份,恩及周家后世。

    因着那件事,二夫人知道,行昭总归算是认可自己的,又因为行昭一些言语,进一步为一双儿女筹谋。

    做母亲的,看到别人的孩子聪颖却过得辛苦,便会思及自身,要帮自己的孩子避免走上前人的旧路。

    于是,她狠下心肠把儿女送到金陵,在相对来讲舒心自在明朗的环境中成长,而不是在动辄被祖母嫌弃谩骂的家中压抑地过活。

    也是经了这些,裴行昭愈发笃定二夫人明理且干练,如今才毫不犹豫地让她做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

    遐思间,二夫人和裴行昭到了佛堂前。

    守门的下人都在府里当差数年了,见过裴行昭,此刻俱是变色,诚惶诚恐地下跪磕头。

    “起来吧。”裴行昭步上台阶,推开佛堂厚重的木门。

    二夫人随着她走进去。

    正对着门的,是半人高的观世音像,案上点着油灯,燃着香,供着果馔清水。

    佛龛下面放着木鱼、蒲团。

    东面设有两套桌椅,案上设有没点亮的宫灯、笔墨纸砚,还有摊开的经书、写着字的宣纸。

    整间佛堂的光线很昏暗,二夫人走到书案前,将宫灯点亮。

    裴行昭听到后面的居室传来很细微的声响,负手走过去。

    瘦的惊人的裴行浩躺在床上,面黄肌瘦,昏睡不醒,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扭曲变形。

    老夫人、大夫人俱是一身荆钗布衣,坐在床前无助地垂泪。

    裴行昭轻咳一声,迈步走进去。

    婆媳两个同时望向她,瞬间的惊愕之后,满心的痛恨全然折射到了眼中,异口同声道:“你来做什么!?”

    裴行昭盈盈一笑,“我很喜欢幸灾乐祸,你们不知道么?”

    婆媳两个跟裴行昭拼命的心都有了,可那等于找死,便只是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她。

    裴行昭走到床尾,饶有兴致地看着裴行浩,“落水了,真染了风寒,如今情形如何?”

    二夫人跟进来,接话道:“送他回来的人说,之前一直昏迷不醒,三日前开始,一日能醒来三两次,却是咳血不止。”

    “没死啊,看起来符水还真管用,真能治病。”

    二夫人没应声,只要应声,便掩饰不住笑意了。

    “我看佛堂里还有两碗符水,不给他来一碗?”裴行昭问老夫人和大夫人。

    大夫人的情绪很快从暴怒恢复到濒临崩溃,身形滑下座椅,瘫在地上哭泣,“他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啊……”

    裴行昭走过去,托起她憔悴枯槁的脸,“我哥哥也与我一母同胞,他被你们的愚昧害死,我不该为他讨个说法?这孽障陪了你十几年,我哥哥陪了你十年,在你心中的分量,是不是用年头论轻重?”

    “行简毕竟不在了啊……我怎么会不心疼不后悔,可他不在了,不在了!”大夫人似是想要唤醒一个梦中人那般的急切焦虑。

    “不,他在,”裴行昭的表情很单纯,“他一直在我心里。爹爹灵柩回家那日,是他说,阿昭不哭,以后哥哥陪着你,照顾你。他才照顾了我五年,就那么走了。他食言了,跟我食言可不行。”

    大夫人哽住,这一番言语让她觉得,自己只是快疯了,而裴行昭已经疯了。

    二夫人却想起当年那一幕:

    裴铮战死沙场,阖府的人齐聚在老夫人的厅堂,初闻噩耗的震惊无措之后,便是伤心难过。

    小小的行昭紧抿着唇,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眼眶,却倔强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行简握着妹妹的小手,边擦着自己的泪,边哽咽着说:“不哭,我们不哭,阿昭还有哥哥。以后,哥哥替爹爹陪着阿昭,照顾阿昭。”

    “嗯!”行昭用力点头,用小手抹了一把泪,重复着说,“阿昭不哭,阿昭还有哥哥。”

    可后来,阿昭的哥哥怎样了?

    没了爹爹哥哥的阿昭,又怎样了?

    二夫人的眼泪簌簌掉落。

    裴行昭仍旧表情单纯地凝视着大夫人,“十二年了,我记得的,仍是哥哥十岁、十岁之前的样子,我一直盼他入梦,和我说说话,与我道别。

    “可他从没入我的梦。

    “三叔说,那是哥哥心疼我,不想打扰,要我放下。

    “裴夫人,我三叔说的对么?你有没有梦见过我哥哥?”

    大夫人不能说,不敢说。她梦见过行简很多次,有时是行简怨她愚昧,有时是问她,阿昭在哪里。

    裴行昭的手轻轻松开,收回,转眼瞧着裴行浩,“筋脉断了,便接不上了;骨头碎了,就拼不回原样;落下咳血的病根儿,往后只能是个痨病鬼。以后我得多瞧瞧他,瞧着他,我心里才舒坦些,才不会动手把害哥哥的所有人粉身碎骨。”她顿了顿,牵了牵唇,“要我担上弑母的罪名,也得是个值当的人。”

    “可我们也是被静一蒙蔽怂恿才犯了错,行浩做错事,也是我们管教无方之过。”大夫人膝行上前,拽住裴行昭的衣袖,“你救救行浩,不要这样对他,你太年轻,还不懂得血浓于水的亲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下去,你会后悔的。”

    “静一有罪,凌迟了,不信你可以去观刑。”裴行昭俯视着她,“你们有过失,可以死啊,我拦着你们了?”

    “……”

    “我不懂得亲情?”裴行昭轻轻地笑,“对,我不懂,我已经忘了爹爹,忘了哥哥,只是跟你们胡搅蛮缠地发疯,你是这个意思么?”

    大夫人仍是无言以对。她没办法言简意赅地剖析自己对两个儿子的情分,而且说了又有什么用,裴行昭又不肯听。

    裴行昭望向僵坐着的老夫人,“裴老夫人,到如今看来,您看重男丁嫌弃女孩子的确没错。我这样的女孩子,害得您的嫡枝断子绝孙了,是该嫌弃,当初真该亲自把我送到庵堂落发——您是不是这么想的?”

    老夫人眉眼动了动,终究是垂了眼睑,只看着裴行浩。

    裴行昭看着她,话却是对二夫人说的:“二婶,千万命人看好这间佛堂。老夫人、大夫人为着嫡出子嗣的血脉得以延续,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把女孩子弄进来跟那孽障苟且的主意也不是想不出。真到那地步,我只能派人把这孽障弄成太监,那种事儿怪恶心的,能免则免吧。”

    心绪大起大落的二夫人道:“我记下了,绝不会连累无辜的女子。”

    老夫人身形一震,随后歪向一边,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

    大夫人低呼一声,起身去看,人已经是昏迷不醒。

    “又病一个。”裴行昭语气平静得如死水,“灌符水吧。”

    二夫人脸上泪痕未干,却又想笑了。她就想着,在行昭跟前的人,是怎么适应她这性子的?搁她,怕是不出三天就得疯掉。

    裴行昭满意了,转身离开。

    大夫人却扑上来,跪在地上祈求,“给行浩找个大夫吧,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这话听着耳熟。”裴行昭若有所思,“我被发卖那年,是不是这样求过你和老夫人很多次?”

    大夫人的哭声已经不似人声,“我们错了,早就知错了,你到底要怎样才能原谅?”

    裴行昭拂开她,“把哥哥还给我,我就原谅。”语毕离开,背影清绝。

    二夫人愣了片刻,才慌慌张张地赶上去,陪行昭去了三夫人房里。

    院中抄手游廊间的灯笼没有点亮,被月光笼罩的院落凄清一片,正屋只有东面一间透出黯淡的灯光。不见下人的影子,不知都被打发去了何处。

    二夫人赶到前面,推开门,引着裴行昭走进寝室。

    室内浮着淡淡的药味,床头的小柜子上点着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半掩的床帐里,卧着满脸病容的三夫人。

    二夫人把床帐用银钩束起,给裴行昭搬来一把椅子,随后道:“我到院门外等你。”

    “辛苦您了。”裴行昭对她一笑,目送她出门。

    三夫人挣扎着坐起来,要下地行礼。

    “免了。”裴行昭落座,“你用宜家说事,我就来看看。”

    “谢太后娘娘迁就臣妇。”三夫人先道谢,之后吃力地在身后垫了个大迎枕,倚着床头,直白地道,“我这病,与疟疾的症状一样。等到发作的厉害了,就得移到外面养着。”

    “哪儿来的方子?”

    “曾经想过给老夫人、大夫人下毒,从娘家问来的。寻常门第处置下人,都会用到。”

    常说的给下人灌药,大多会用到三夫人买的那些药材。被灌药的人,死得极其痛苦。

    裴行昭嗯了一声,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

    “我还有一个来月的光景,清醒的日子却不多。”三夫人望着裴行昭,“你为着你三叔、宜家,不会亲手处置我,我晓得,但我也没脸活了。做这决定,只希望能消你几分火气。”

    裴行昭不置可否。

    “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我想把宜家托付给二夫人。反思这么久,晓得她是聪明人、明白人,泼辣只是对那些为难她的,对孩子有仁心。我病死之后,宜家在她跟前,比跟着我强百倍。三房的私产,我的嫁妆,该怎样安排才好?是直接交给二房,还是让二夫人帮忙打理着?”

    “你给他们,他们也不肯要。把账目理清楚,让二婶费心打理着。等宜家大一些,嫁不嫁人的都能收回手里,有自己的一份日子。”

    “我照你说的托付二房。娘家那边我也会说清楚的,免得生是非。”

    “嗯。”裴行昭又喝了一口酒。

    “见过宜家么?”三夫人双眼有了些神采,“四年前你回来,我只是整日地哭,什么都顾不上。”

    “见过,长得像三叔。”裴行昭微笑,“那次回来,我将养的时候,宜家派丫鬟悄悄地送过几次窝丝糖,说药太苦,喝完药吃颗糖。那些糖,很甜。”

    三夫人笑中含泪。不为着那张酷似裴洛的脸,不为着宜家这点儿好,行昭也就不会提点她,早已悄悄地处置她了吧?她拭了拭眼角,“她是好孩子,被我耽误了。”

    “应该不错,二婶挺心疼她的。”

    三夫人敛目沉默了一阵子,再抬眼,目光有了几分决然,“不用我求什么,你也不会迁怒宜家,到这会儿我才明白。我就是这么蠢笨的人。罗家参与了一些事,关乎行浩,曾与权贵来往,更曾为行浩与长公主的亲信牵线,我知道的不多,但会和盘托出。”

    裴行昭问:“不怕娘家怨你?”

    “有些事,是罗家一门的选择,迟早要承担后果。”三夫人笑容凄凉,“他们若是怪我,来日到地下再跟我算账吧。”

    裴行昭颔首,“你想得开就行。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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