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的事, 罗家是在事发许久之后知情。”三夫人道,“我去找静一师太吐苦水, 她听了很气愤, 当时说真是可惜,老夫人和大夫人虽然信佛,却与她没有交集, 不然,便能把她们往歧途上带。之后她与老夫人偶遇,断言大爷会命丧沙场,是故意给老夫人添堵。
“后来,师太一语成谶, 起先我还怕老夫人想到歪处, 找她报复,可是老夫人并没有那样, 言语中还流露出悔意,说听了那位师太的话, 应该当即求她做法事化解。
“我也想过下毒的法子, 可那时府里还是老夫人和大夫人把持, 我在她们房里做什么, 都有下人盯着, 根本找不到机会。
“老夫人的态度,让我看到了机会,打定了主意。
“随后如何,你已知晓。”
裴行昭嗯了一声。
“师太成为裴府常客之后,罗家自然听说了,一眼就看出师太把婆媳两个往歪路上带,很是担忧, 却没想到是我与师太合谋,只总埋怨师太,说万一裴家有人追究,查出两相里的渊源,结亲便会变成结仇。
“我得知师太被埋怨,很过意不去,就想着照这章程谋划,换个人也行,请她找由头回避。
“可她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了,就要把事做尽。
“她越是这态度,我越担心事情败露之后,她不得善终。那时在府里都曾找机会劝她抽身,也命陪嫁丫鬟危言耸听了几次,都没用。
“归根到底,是我害了她。”
利用人的信仰把人弄得走火入魔,害人性命,那种僧尼怎么个死法都不过分,有什么害不害可说?裴行昭颇不以为然。
“罗家是在宜家出生后知情,我主动告诉爹娘的。他们听说我被那样羞辱,切实地恨上了裴家,说长房失了一双儿女也是活该。”说起亲人,三夫人添了几分怅惘,“罗家对孩子的教导或许有不足,却是一心盼着孩子好,做长辈的都很疼爱晚辈。我们没有高门的锦衣玉食,可得到的关爱,足以弥补。出嫁前,我以为哪家都一样,到了裴家发现并不是,自己比起裴家的女孩子,成婚前是非常有福气的。”
裴行昭莞尔。不比较不知高低,闺秀要是都见过裴家的女孩子被嫌弃辱骂的情形,恐怕九成九都会庆幸自己没托生在裴家,会对自己的长辈添一份感激。
“我是真不会说话。”三夫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等于在你伤口上撒盐。在闺中的时候,我也不是这样。”
“没事。”裴行昭笑道,“那是实情,我也早过了上火的时候。”
三夫人含着歉意,深凝了她一眼,“我爹娘对裴家有了怨怼,便留意观望着,见行浩品行不端,绝对成不了气候,对我说,他迟早会因为私德败坏出岔子,支撑不起长房,即便有什么打算,也等他成婚后再说。”
等到裴行浩成婚后有所打算,便是算计子嗣的事,让长房绝后。裴行昭猜得出,却也没火气。
“我那时还不明白,他们的打算很长远,计较的不只是我的荣辱,想要的不只是我的安稳。你三叔殒命之前,他们想要他成为裴家的宗主,毕竟,武将只要遇到机会,就能平步青云。
“你在军中扬名后,我怕的要命,料定你功成名就之后一定会彻查当年的事,可他们却兴奋起来。
“你三叔出事后,对罗家也是个很大的打击,因为我膝下只有宜家。可是,你和你三叔情分深厚,这一点给了他们痴心妄想的余地。如意算盘成真,家门就能重现风光,就算不能如愿,你会顾念着那是你三叔发妻的娘家,不会深究。”
再进一步说,她裴行昭是那等毒妇蠢妇的孙女、女儿,算计死又何妨?裴行昭自嘲地笑了笑,换了个很闲散的坐姿,慢悠悠地喝着酒。
三夫人见她没有不耐烦的征兆,便仍旧细细地讲述:“宜家出生之后,我娘打心底疼爱外孙女,也需要经常跟我说说话——他们要我命下人时时留意长房和老夫人的动向。
“我都照实说了,也不免问他们在着手什么事,有时候我娘敷衍了事,有时候会与我提一提。
“他们通过我和静一师太,对长房的事了如指掌,想下的棋局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
“因为你得圣宠,有不少权贵都纡尊降贵地到裴家、罗家攀交情,当然,目的是攀交情还是别的,只有人家自己清楚。
“师太与行浩说话,总是投其所好,行浩对她没戒心。罗家利用这一点,让师太做文章,使得行浩相信罗家是他的贵人,这样,他就不会欺压三房,等到得势后再加把火,他就会落力提携罗家。
“其次是让师太安排罗家结交的权贵、权贵的亲信到庵堂或寺庙,与行浩结识。做这些的目的,是为了你手中越来越重的权势。”
然后,那孽障就照着人画好的路线走进了圈套,上蹿下跳地做龌龊事。他还真是他娘的好儿子。
但是,那孽障也曾得到高人的点拨——四年前裴行昭潜入别院,听到的不只是大夫人和裴行浩下作恶毒的盘算,还有他对朝局、圣心鞭辟入里的言谈。
那时她的感触,就像是看到个二傻子说着天才的话,被惊得不轻,又像小时候一样,怀疑他被妖怪附身了。
冷静下来再想,便猜出他是有了不同寻常的际遇,对很多真知灼见到了耳熟能详的地步,却不能真正领会其中的道理。哪怕他能领悟三分,也能有个人样儿。
“想借你权势的人,外面不知道有多少,我所知的,除了娘家,还有你外家和裴家旁支里一些人。”三夫人从床里侧的什锦架上取下一个小匣子,从里面拿出一张字条,递给裴行昭,“这是我前两日边回想边记下来的,别人都好一些,旁支里的裴荣父子最积极,二爷不理他们,他们便与罗家私下里来往。”
裴行昭拿在手里看着。早有准备,也是三夫人表明诚意的一种方式。
“至于权贵,”三夫人又递给她一张字条,“我所知的,只有宋阁老、崔阁老,还有长公主那边一名亲信,罗家都曾听他们的意思行事。”
裴行昭也接到手里,扫了一眼,笑了笑,收入袖中,“有心了。”
宋阁老围着裴家、罗家打转,她是知道的,那是因为她总敲竹杠,着实把他祸害得不轻,只要看到可能帮忙示好讲情的人,他就想拉拢。
崔阁老和长公主那边,倒是意外之喜。
“宋阁老只求你在官场上手下留情,后宫里有三个出自宋家的人,他不可能对先帝赏识的人存歹心。崔阁老和长公主亲信的意图,我就琢磨不出来了,只晓得,罗家通过师太把他们引荐给了行浩。”
裴行昭结合之前得到的消息,问:“那孽障曾屡次到护国寺小住,见的人头戴斗笠,这回事你可清楚?”
“这我真不知道。”三夫人摇了摇头,又陷入了短暂的挣扎,随后怯怯地望着她,“静一师太知道,能不能……”
“不能,她也不可能说。”裴行昭道,“只与我的私仇,她就活不了,随后参与官场的争斗,罪加一等。她比你明白,抖落出谁来到最后也是个死,这从不是能将功补过的事儿。”
三夫人面色一黯,垂眸消化了一阵子,又将心绪转移到眼前,“长公主那名亲信,师太大概是三四年前跟我提过一次,说那人的身份很神秘,四十多岁,样貌特别出众,比朝堂里有美男子之称的崔阁老还出色。他为长公主办事,明里却没挂职衔,连门客幕僚的身份都不是。”
“知道了。”裴行昭转头望一眼天色。
三夫人不希望她这就走,“你话里话外,只说你哥哥的枉死,我们这些人的过错,从不曾说过你自己对裴家的恨。我是必死的人,大可以与我说说。”
裴行昭一边的眉毛微挑,“恨?”她喝了一口酒,“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不甘心,不服气,更多的,是为我爹爹、哥哥不值。”
想到裴铮对三房的恩情,想到行简俊朗的容颜,三夫人闭了闭眼,“是该不值,尤其你哥哥,如何都不该亡命于内宅的勾心斗角。不甘心、不服气又怎么说?”她前所未有的真诚地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默默地喝酒。很多时候,她真没与人说话的心情,尤其不愿谈及自己。
三夫人眼含祈求,“我到裴家这么多年,从没个长辈的样子,没与你好好儿说过话。你哪怕只是为着让我脑子再清醒点儿,安排后事时更有些章法,也与我说说话吧,别急着走。”
裴行昭看她一眼,又喝了一口酒。开始喝酒的一两年,烈酒入喉,身心就能放松下来,得一场安眠。到如今,酒对她的作用,只是缓和恶劣的心绪。这是反常的。
终究,她遂了三夫人的意,“不甘心、不服气,是被老夫人嫌弃。她也是女子。我憎恶这种人。”
老夫人骂女孩子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三夫人听过很多年,也被骂了很多年,完全能够理解。
“要说恨么,我用不着恨。”裴行昭猫儿般的大眼睛眯了眯,“我救人,也杀人,我曾被嫌弃放弃,也能站在高处让你们卑躬屈膝,生死由我做主。”
三夫人喃喃地道:“是啊……”
“只说你,到这地步,说是被我逼死的,完全可以。”裴行昭很明白对方的心思,“你畏惧我的权势,更畏惧我睚眦必报的性情,活着也是熬日子罢了。今日你用宜家说事,是因为我先用宜家做文章,赏了她玉佩,对不对?”
三夫人诚实地点头,眼中却有意外。不是谁都能敢做担当的。
“你不知道,杀人的法子真的太多了。”裴行昭缓声道,“你这么快就做了决定,我是有点儿失望的。我总觉得,杀人最好的法子是诛心,时间越久越好。”
三夫人自己都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听着这种话,还能由衷地笑出来,“又让你失望了。但你也就是说说,为了宜家,你希望我早做了断,要说失望,或许只是我的死法不是你安排的,不能让你解恨。”
“或许。你不能帮宜家走寻常闺秀的路,甚至不能让她自由自在地长大,却偏偏非常在意她。你要是不在意她,事情就好办了。宜家是裴家的女儿,是我听三叔说过很多趣事的,我的妹妹。”
三夫人潸然泪下,“我明白,也真的放心了。”
裴行昭又喝了一口酒,慢慢地旋上酒壶的盖子,站起来,转身向外走去,“就此别过。”
“行昭,”三夫人唤了她名字,终于问出了萦绕于心的那个问题,“那些年,你是怎么过的?过得怎样?告诉我好不好?”语毕,拼尽全力下了地,又因失力跌坐到床踏板上。
裴行昭脚步顿了顿,“总而言之,是因祸得福。这一点,我不怨谁。没有昔日的你们,便没有今日的我。”她回首,对三夫人牵出含义复杂偏又堪称温柔的一笑,“三婶,多谢。”
账从不是这个算法,那一声谢,含着多少艰辛,只有行昭自己知道。三夫人跪在地上,俯身磕头,“行昭,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和行简……”
没人应声。
她抬起泪眼,只见玄色的衣袂转过屏风,转瞬消失不见。
终于是说出来了,但,为时已晚。
裴行昭走出院落。
始终等在院门外的二夫人迎上来,眼含关切,“你还好吧?”
“能有什么事儿?”裴行昭回以一笑,“我得回去了,改天回来蹭饭。”
“好,好!”二夫人用力点头,陪行昭回了外院。
路上,裴行昭言简意赅地说了三夫人的打算,末了道:“您跟她商量着来,不妥的就点出来。对她来说,如今算是大彻大悟了,听得进好话。”
“成,你放心。”
裴行昭笑了,“在裴家,只有您说这句话,我听了是真放心。”
二夫人笑得更愉悦,“是我的福气。”
到了外院,两人径自走进书房。
裴显和韩杨相对而坐,桌案上摆着六道菜、一海碗胡辣汤、一壶陈年梨花白。
两女子进门,他们连忙起身行礼。
“罢了。”裴行昭看看桌上,走过去,给自己盛了一小碗胡辣汤,“饿了。”
其余三人都开怀而笑。
裴行昭就那么站着,喝完一碗胡辣汤,又拿过一个备用的茶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把二夫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裴行昭放下杯子,“凑合。回头给你们送几坛好的过来。”
裴显连忙道谢。
裴行昭把三夫人给自己的第一张字条交给裴显,“查查这些人,您得清理门户了。”
“我尽力从速料理。”裴显不敢把话说满,这真不是他在行的事。
知道自己的斤两是好事,裴行昭一笑,视线在裴显和二夫人之间逡巡着,“裴家的事,全指望你们二位了。得了,我真该走了。”
夫妻二人陪她出门,目送她和暗卫策马绝尘而去。
乾清宫,皇帝得知裴行昭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歇下后,他跟冯琛嘀咕:“母后什么都好,就是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只带那些人,万一有个闪失,朕不就抓瞎了?要是没她在宫里镇场子,朕不出三天就得卷包袱走人。”
冯琛啼笑皆非,心说您个做皇帝的,卷包袱又能跑哪儿去?
第二日不用上朝,皇帝掐算着时间到寿康宫请安。
裴行昭在书房见的他。
皇帝看她在批阅折子,不由得喜上眉梢,请安之后,从冯琛手里接过一大摞折子,磨磨蹭蹭地上前去,轻轻地放在书案一角。
“往哪儿放呢?”裴行昭失笑,“那边是批阅好了的。”
“哦,对啊。”皇帝不好意思地笑了,举动也就不再跟做贼似的,转而放到另一边,“朕是怕母后不悦,一味让您受累,可这也是父皇的意思,您只能多担待。往后朕就让冯琛送折子吧?毕竟三五日就得上一次朝,有时候赶不及自己过来。”
“皇上自己掂量着办吧。”裴行昭不怕繁忙,就怕无所事事,“等诸事理顺了,大抵也就用不着哀家帮衬了。”他再半吊子,也是帝王,她说话何时都要留下余地。
皇帝却道:“军国大事怎么可能有理顺的时候?饶是父皇那么英明神武,也不乏有心无力的光景,母后还是多费心吧,没个十年二十年的,朕都历练不出来。”他这还是收着说的,修道大业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裴行昭笑出来。
皇帝不给她婉拒的余地,转身跟李江海要茶喝,“给朕沏一盏明前龙井。”
李江海心里笑着,应声而去。
皇帝落座,嘴仍是不闲着,“镇国公又上请辞请罪的折子了,请的罪,朕和内阁得追究一下,把他超过赏赐的产业抄没充公,日后赏赐的用度减到以前的三成。
“这事儿发明旨之后,张阁老和宋阁老的意思是,走以前的路子。他们说给镇国公个功过相抵的说法便罢了,到底是有从龙之功的门第,要是收拾他,有的官员背不住胡思乱想,猜测母后和朕要对功高的臣子动手。
“朕深以为然,母后怎么看?”
“哀家也赞同。”
“还有个事儿,”皇帝蹙了蹙眉,“崔阁老说要见您,问缘由,只说名字与门第:陆麒、裴行浩、罗家。”
小母后一出宫他就提心吊胆,可宫外的人这两天却总请她往外跑,他们又不是姜道长那样的人物,出去冒险实在是不值当。
“皇上反对此事?”裴行昭望着他。
“不是反对,是您不能去刑部探监。”皇帝正色道,“朕的意思是,给崔阁老捯饬干净,押他进宫来见您。他一个贪官,怎么值得您移步?万一他跟人勾结,在路上生事怎么办?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裴行昭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大儿子有做开心果的潜质,当即领情,捧着他说:“皇上思虑周全,就这样办吧。”
皇帝又眉飞色舞起来,喝了一盏茶,起身道辞,“朕回养心殿去,请安折子也着实不少呢。”
李江海无语望天。
裴行昭则端了茶,“如此就不留皇上了,有事下午再议。”
皇帝行礼,脚步轻快地离开。
下午,在养心殿议事后,崔阁老被带进寿康宫。
裴行昭换下华服,唤宫人把他带进书房。
戴罪的崔阁老一身净蓝长袍,仪容整洁,消瘦了几分的面容英俊如昔,缓步而来,风姿卓然。
人很多时候会不自主地以貌取人,这般人物,相识久了,很难不似太皇太后一样,生出欣赏之情。
裴行昭命人赐座。
崔阁老却婉拒,“罪臣理应站着回话。”
“随你。”裴行昭把玩着白玉珠串,“你让哀家等的日子,着实不短。”
崔阁老道:“太后与张阁老不心急,罪臣便不敢心急。”
裴行昭莞尔,“哀家已在查裴行浩和罗家,你要是晚几天求见,便不需走这一趟。”
“如此说来,罪臣还有几分运气。”
“全看你怎么用。”
“罪臣不想成为崔氏灭族的罪人,只望所说的能对太后有所襄助,换得太后只杀崔氏有罪之人,其余按律处置。”
“那么,便不能用裴行浩、罗家谈条件了。”裴行昭也对他开诚布公,“哀家已经在着手的事,多等一段也无妨。你虽在狱中,也该晓得晋阳最近做了哪些好事,哀家要整治她,还请阁老出一份力。否则,请回。”
崔阁老敛目斟酌着,“太后是不是猜测到了什么事?”
“崔家的人自来傲气,没个像样的理由,做不出勾结宦官敛财的事儿。”裴行昭问道,“你到手的钱财,有多少为晋阳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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