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阁老牵出的笑容透着些苦涩, “全部。”
裴行昭接道:“甚至于,还要往里贴家底。”
“是。太后最是敏锐,应该猜得出她将银钱用到了何处。”
“她曾想废太子, 另立储君,这等事情最需要银钱。”
“正是。”
裴行昭问:“谁的主意?你家老太爷?”
崔阁老抬眼望着她, 眼中无悲无喜, 却似含着千言万语。
这问题, 他是不会答了。裴行昭并不着恼, 温声道:“以前打过交道, 哀家与你也算熟稔。不想说的便不说,哀家不会勉强。”
“多谢太后。”崔阁老说道, “自案发到入狱当日, 罪臣以为,您并不认为陆、杨冤案与崔氏相关。”
“没错,因为近十几年来,崔家当家做主的人是你。你的为人,哀家认可, 甚至于, 认为你也认可哀家的为人。”
“的确如此,不论裴郡主、裴皇后还是裴太后, 罪臣都不曾有过半句微词。”顿了顿,崔阁老问道,“那么, 是什么令您起了疑心?是否与崔敬妃获罪相关?”
“阁老亦是分外敏锐的人。”裴行昭微笑,“她为着家族,为着自己的私怨,铤而走险, 勾结楚王妃、草莽,想置哀家于死地。”
崔阁老眼中闪过痛惜与悔意,“罪臣要她学的东西不少,偏偏忘了磨一磨她的性子,纵得她目下无尘,自恃过高。”
“真可惜。
“她过于激进的手段,让哀家不得不想往别处想。
“女子间门的私怨,没什么等不起的,家族若是埋下了天大的隐患,她就失了所有寄望,因此才过于急切。
“次辅之女,是她引以为荣的,你若倒台,等于打折了她的脊梁骨。她做嫔妃一塌糊涂,但她是敬你爱你的好女儿。”
为着末尾几句,崔阁老心里百转千回,深施一礼,“多谢太后。”转而便是话锋一转,“崔家经手的银钱,转给长公主的账目,罪臣手里只有十中之一的凭证,在一间门名为福来客栈的密室里存放。这间门客栈是一名早已离府的仆人打理,官差应该还没查到。”
“还没有。”裴行昭已看过他案子的全部公文卷宗口供,查获的产业里没有福来客栈。
到此刻,他敏捷而又守着底限,应对、选择无不干脆利落,是个令人愉悦的谈话对手。
崔阁老语声平缓:“亮出那些可称为长公主受贿的证据,算不算为太后整治她添砖加瓦了?”
“当然,足够了。”裴行昭微笑,“还想说什么,你自己看着办。”
“裴行浩、罗家虽然不足以再成为条件,罪臣还是说一说吧。”
“行啊。”裴行昭指一指座椅,“还是坐吧。难得遇到个说话投契的人,不想怠慢你。”
崔阁老拱手谢过,转身落座,双手自然地放到膝上,透着内敛睿智的眉眼低垂,语调不疾不徐:“太后当初在军中出人头地,是因张阁老故交赏识,随后扬名,是因先帝亲自提携。
“先帝的性子难以捉摸,但惜才这一点从未变过。了解先帝这脾性的不在少数,不然也不会有诸多门第想尽法子与太后攀交情。崔家也不例外。
“是崔家先找到裴家、罗家交好,也在同时进一步知晓太后年幼时一些事,再看裴行浩的品行,崔家便歇了与裴府来往的心思。
“裴府不等于裴映惜,明里过从甚密,不亚于惹祸上身。
“随后,异想天开的罗家不知受谁点拨,着手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找到崔家说项,将崔家人引荐给裴行浩。
“罪臣不赞同,但那时正逢战乱,经常到地方上办差,太后说与罪臣打过交道,便是罪臣曾几次押运粮草到军中。
“在京城时,觉察到家里人的异动,没法子阻拦,便做出同流合污之态,在庵堂寺庙见过裴行浩几次,探听出他上不得台面的一些行径。
“陆麒胞妹陆雁临、已和亲的邵阳公主,都是裴行浩想走捷径的人选,也都未曾得手。
“明知无望,罪臣还是希望他迷途知返,走正路,当真说了几回肺腑之言,却是白费功夫。
“裴行浩其人,太后必定瞧不上,不会让他入仕,但罪臣还想说一句,此人不能留,当斩草除根。”
“活不了多久了。”裴行昭一笑,“不过,谢了。”
崔阁老唇角扬了扬,仍是维持着之前的意态和语调:“关乎女子的这两件事,是罗家与裴氏族人怂恿之故,长公主那边也有参与。
“长公主其人,最擅长的是阴谋诡计,或许又因生于皇室,从不把人当人,不把人命当回事。
“人心迥异,对阴谋阳谋的理解不同。譬如美人计,有人津津乐道,乐于效法,有人则唯有鄙夷,断不取用。长公主是前者,她最在意的是输赢,为了赢,从来不在乎是何手段。
“陆麒、杨楚成,也包括太后,你们成名之后,长公主都想收为己用,不能如愿,于她便是输,便会恼羞成怒,将之铲除。
“陆、杨冤案,便是因此而起,之所以成为冤案,是因官场从不乏嫉贤妒能之辈,先帝又不在朝堂,能看到的折子供词,都是那些人想让他看到的。那些人等于都是幕后黑手,即便谁能重来这一生,再回到三年前,怕也于事无补。
“替他们效力的爪牙之一,有罗家。
“那两名女子起初诬告成功之后,双双自尽。审案的人没细究二人的来历,太后也是无从查起。
“那次轩然大波之中,崔家也沦为了爪牙,弹劾的官员、狱中的酷吏,有六名是崔家安排。
“冤案昭雪之后,那六人相继伏法,但罪臣和族人想见的到,太后不把事情从头到尾理清楚,不把所有疑点查出真相,毕生都不会罢手。自那之后,惶惶不可终日。
“忠良受辱,知情不报已是大罪,参与其中便是罪不可恕。”
书房陷入了片刻的静默。
裴行昭最不愿触碰却偏偏经常触碰的记忆,便是陆、杨二位袍泽的冤案。
那一年,陆麒调入京卫指挥使司,拱卫京师,杨楚成任保定总兵。
案发前,兵部要在京城集结十万精兵,支援战火不断的江浙、青海。杨楚成接到公文,翌日便赶至京城,别的武官不似他离京这样近,他便需要等候几日。
等待期间门,少不得与至交旧识团聚。
在背叛二人的幕僚怂恿之下,那日晚间门,他们到一名幕僚在京的宅邸畅饮。
期间门陆成等人安排了几名献艺的女子,展示琴书画及舞技。
诬告二人的女子名为黛薇、红柳,有幕僚说她们都因受到过裴行昭的救助才得以活命。
是活着,却沦落到了下九流,陆麒与杨楚成因着裴行昭的缘故,少不得唤到席间门细问一番。
两女子一面说着编的滴水不漏的谎言,一面侍奉酒水。
酒水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两人衣服上的熏香。
陆麒、杨楚成不知不觉便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分别躺在正屋、厢房的床上,只觉头脑昏沉,身体有些乏力。
缓过来之后,察觉到宅邸静得出奇,扬声唤人,无人应声。与此同时,嗅觉恢复,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他们连忙走到院中,看到的是横七竖八的下人尸身浸在血泊之中,和官兵齐刷刷对准他们的弓箭。
任谁也是逃无可逃。
他们入狱之后才知道,黛薇、红柳天没亮就跑去刑部击了登闻鼓报案,状告他们强占民女,杀害无辜。
在她们的口中,自己只是一商贾放在别院的管事丫鬟,事发当日出去添置胭脂水粉晚归,路上遇见陆、杨二人,他们一眼看中,竟尾随她们到了别院,强行入门,反客为主也罢了,还要行那苟且之事。
她们抵死不从,下人义愤填膺,要合力将二人赶走,却不想二人嗜杀成性,二话不说便将下人全部杀了,随后便对她们霸王硬上弓。
她们趁他们入睡之后跑出别院,直奔官府告状。
也难为她们做戏做得全:脸部被甩过耳光,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颈部都有被手掐过的明显淤痕。刑部寻来宫里通刑事的老宫女为她们验身,亦是明显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情形。
委实一派凄凄惨惨。
陆麒、杨楚成锒铛入狱,背负的罪名又是那样肮脏。
最要命的是,背后的人栽赃成功了。
陆、杨二人背负着罪名骂名身死。
有多怒,有多恨,有多想将三法司夷为平地,裴行昭已不复记忆。她始终铭记的是,即便穷尽余生,也要将案子的每个细节查清楚,要将所有参与迫害诬陷袍泽的人屠戮殆尽。
崔阁老说的一点儿都没错,翻案昭雪对于裴行昭而言,不过是清算的第一步,她要让所有参与其中的人以命抵命。
分量越重的人,她越会告知世人,他们赴死的重要原因,是曾参与迫害忠良,要世人明白,忠良即便身死,忠魂仍在,有袍泽延续。
裴行昭回顾袍泽过往的时候,崔阁老在回顾的是她的一些事。
那样一桩冤案,翻案的可能极小,尤其案发时裴行昭与袍泽相隔千里,忙于战事,着手翻案时,已时过境迁。
就算那样,她也做到了。
有三个月,官场的人都说,裴行昭疯魔了——
她每日一道折子奏请亲手核实陆、杨一案,先帝说她吃饱了撑的,京城在北,她在江浙,谁还能把案发地、刑部给她搬过去不成?便置之不理。
她连上了三十九日奏折,每一份奏折中都无个人情绪,没有抱怨,也无不忿,但每一日对案子的质疑都在增加。
官场的人服气了,先帝也服气了,说那你就查,但你要是为了这事儿离开江浙半步,便军法处置。
裴行昭答应了,之后陆续提出请求,使得骇人听闻的事情接连发生:刑部所有与此案相关的公文卷宗口供,她要调阅;
在那所别院被杀的所有人的尸骨,全运到江浙,她要和仵作一起验尸;
能够找到的所有证人,也都给她全须全尾地送到江浙。
有了之前被她磨烦月余的恐怖经历,先帝哪有不应的,却也深知她为袍泽就没做不出的事儿,命锦衣卫和自己的暗卫实为监督地“协助”她。
她在全部证供中找到了人证之间门相互矛盾之处;
有七名人证在她的讯问之下招认,是被背叛陆、杨的幕僚收买,或是人云亦云地做了伪证;
她通过被杀的人尸骨上的痕迹,结合刑部仵作的记录,找出十一处并非陆、杨出手令人毙命的证据。
层层击破之后,人证相继供述自己所知的全部实情,拼凑起来,全然还原了冤案的真相。
裴行昭请求先帝指派最得力的查案高手,推倒她查到的真相。
先帝不搭理她。
裴行昭再上折子,请求委派三法司首脑到江浙,核实或推翻她查到的案情原委。
她从开始到如今,傻子都看得出她的意图,但她绝口不提翻案昭雪,一直像是遇到谜题一样,要自己解析,再要别人推翻自己得出的答案。
先帝被她闹得要头疼死了。
很多帝王终其一生都不会承认自己有错,想让他们推翻做出的决定,不亚于登天。先帝是其中之一。
裴行昭显然很了解先帝这毛病,便也不踩线,只上折子跟先帝打车轮战。他不理会,没关系,她又开始每日一道加急折子,相继请最初查案结案之人给她释疑。
先帝真没辙了,顺着台阶下,一个个的揪出官员来给她解释,给不出,无力推翻她查到的结果,便治罪,有的从轻发落,如姚太傅,只免了三年俸禄;有的从重发落,关进诏狱或流放三千里;无足轻重的,推到菜市口问斩或处以极刑。
这对于先帝而言,已经是最大的让步,默认那是一桩冤案。
所有人都认为,裴行昭会顺势请求正式翻案昭雪。
然而她没那么做。
她请先帝的暗卫和锦衣卫做证,在江浙衙门封存了全部证据,关押起做伪证的人证。随后像是之前长达三个月的忙碌是人们做了一场梦一样,再上奏折,只关乎辖区内的军政。
那时不知有多少人私下里惊叹、费解:裴行昭居然也有见好就收的时候。
然而崔阁老等人却知道,她那时在做的,或许是生平所遇的最艰辛的一场隐忍。
她清楚,翻案昭雪只能由先帝主动提出,否则,谁提谁就是摸虎须。
她不是没那个胆子,只是当时先帝已经回到京城,她便是涉险,也不可能在折子里把官司打得清楚明白,最重要的是,她还要照顾陆麒、杨楚成所余的家眷,更要顾及麾下的将士、两省的百姓。
她要先帝自己意识到亏欠陆家、杨家,主动给予弥补。
而没过多久,陆雁临、杨攸先后获封郡主,被派到裴郡主任上建功立业。
她的隐忍是等待,等待良机出现。
最终的结果,谁都知道。先帝要她进宫,明发的旨意里便委婉地跟她说,你可以提一些条件。
她提的是冤案昭雪及废除殉葬制两条。
收到她公私兼顾的那道折子的时候,崔阁老恰好与阁员在养心殿同先帝议事。
先帝看完,沉默良久,遂无意识地叹息:“那孩子,心里什么都有,独独没她自己。”
不论是为了什么缘故,先帝答应了裴行昭,且从速按照她的心思,有了翻案昭雪的旨意和罪己诏,亦有了之后诸多举措:将案情原委公之于众;区区数日,连续问罪处决三法司多达三十多名官员、百余名小吏衙役狱卒酷吏;下发海捕文书缉拿畏罪潜逃的作伪证之人;在朝堂训斥了姚太傅大半晌,令其闭门思过两个月,再罚三年俸禄;陆家、杨家各赏良田千亩,白银万两。
而对裴行昭来说,这样就够了么?
当然不。
崔阁老甚至想过,也就是先帝伤病过于严重,时日无多,要不然,死在她手里都未可知。
袍泽应得的交待,她已得到,便只需静心等待自己掌权之日,亲手掌握那把行刑的刀。越是姚太傅那般明明参与却没伤及筋骨的,越是有着无尽的凶险危机。
有官员对裴行昭闻风丧胆,不外乎是她用兵时对敌人的残酷,小小年纪,却已针对倭寇打过三次绝户仗,敌兵无一生还;其次便是她信手拈来的耍土匪流氓,跟谁找茬,谁就好几年缓不过劲儿。
而崔家纵观裴行昭发迹到进宫,最惊心动魄的就是她为袍泽昭雪的一应事宜。
即便老谋深算如张阁老,遇到同样的事,亦未必像她一样明明怒极却又冷静至极,与先帝斡旋。
看名将,不能只看她杀敌时的骁悍,还要看她排兵布阵彰显的谋略。看为官者亦然,不能只看她为军民谋得的益处,更要看她是否能揣摩圣心、权臣之心,能否始终可以保全自己。
她都做得很好,再好不过。
不是这般人物,先帝焉能亲自主张她摄政之事,驾崩前耳提面命地点拨她。
崔阁老看到家族的没落甚至覆灭,由来已久。他的女儿看出了长辈们对裴行昭的畏惧忌惮,却不能理解个中原由到底有多可怖。不为此,也不会先一步凋零于深宫。
裴行昭平复了心绪,打破沉默:“阁老方才所说一切,对哀家助益颇多。”停了停,又道,“只是,你在我眼里,真不该是摊上这种案子的人。
“我起先想的是,你要离开官场几年了,等这事情被人们淡忘了,便能寻机起复。
“你与张阁老一样,而立之年入阁拜相,如今也在盛年,韬光养晦几年,仍能回来大展拳脚。有真才实学的权臣,登高跌重不鲜见,起伏再现盛势亦不鲜见。
“首辅次辅是政敌,但张阁老说过,很喜欢有你这种政敌。”
崔阁老动容,放在膝上的手微动,轻轻扣住衣料,又很快恢复如常,“罪臣愧对太后、首辅。”
裴行昭目光温和地望着他,“或许,阁老不是裴映惜,挣不脱家门的束缚?”
崔阁老喉间门一梗,抬了眼睑望着她,片刻后才道:“罪臣该说的、能说的,已然说尽。”
“你不说,不意味着我看不出。”裴行昭道,“我答应你,按律处置崔家。原因么,是你我打交道之初,我所认识的崔淳风。要不然,敬妃会比楚王妃死得更不堪,我也不会请对你如何都生不出杀心的首辅对你施压,你的家眷,也不能在等候发落的日子里,仍旧衣食无忧。”
“罪臣……”崔阁老喉间门又是一梗,“罪臣品得出,料想称病在家的姚太傅,那病是再也好不了了,那副老身板儿,入土之前,怕要求死不得。”
“阁老睿智。”裴行昭道,“我记得,陆麒、杨楚成出事之前,你帮首辅杀伐果决地处置了押运粮草不力的官员,更是亲自押送粮草到军中。
“逗留的几日间门,一次与先帝一起用膳,见我带着比我还小一两岁的陆雁临、杨攸,打趣说,仨小孩儿都跟小老虎似的。先帝说,既是小虎崽子,又是小狼崽子,你可别惹。”
崔阁老笑了,下意识地留心打量她,“太后那时的双眼好战,锋芒太盛,如今千帆过尽,返璞归真。”这是实情,有心人都看得出,她坦诚待人时,双眼有着不该有的孩童的单纯无辜。
“是好事么?”
“自然。”崔阁老仍在笑着,却闪过一丝对晚辈才会有的痛惜,“只是,寻常人做到这一点,要用去几十年。”
“阁老谬赞了。”裴行昭回以明朗的一笑,“那之后,我知道你私下里帮助过义商原东家、陆家、杨家。
“你是张阁老的政敌,可你在内忧外患的年月,与他是一条心。
“正因此,先帝没有将你列为托孤重臣,说反正你挂不挂那个头衔都是一样,大事上绝不会犯糊涂。”
崔阁老垂了眼睑,薄唇抿紧。
“我不是跟你玩儿动之以情那一套,只是即将与尊重的一位前辈诀别,想说什么便说了。如此,才不负相识一场。”裴行昭清楚,他不会为自己开脱,正相反,他恨不得一力承担家族之罪,换得多一些的族人得到开释。这样的人,什么刑罚手段都没用,那便不如暂且放下纠葛,给予尊重,只诉生平。
崔阁老低了低头,再抬头时,逸出和煦的温和的笑容,“昔年相识便笃定,裴映惜绝非池中物,很愿意看着她陪着她权倾朝野,哪怕是做对添乱。而今,那小虎崽子长大了,也如我所愿。生平遇奇才,也曾同朝为臣,更成了如今的君臣。崔淳风这一生,值得。”
如最初相识时前辈兼长辈般的态度,令裴行昭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可是我恨,恨你所愿不能实现。”
“这世间门最不缺的便是不如意事,我还以为,你已习惯。”
“已习惯,却做不到不介怀。”
“这才好,最难得便是保有赤子情怀。”
裴行昭笑了,笑得如孩童,“要是在朝堂,我少不得认定你意在捧杀。”
崔阁老轻笑出声,“我一生最吝啬的便是夸人的话,但对你,却愿意倾囊相赠。”
“荣幸之至。”
“今日忙不忙?”崔阁老瞥过她案上的奏折。
“不忙,与故人叙谈,本就是极重要的事。”
崔阁老颔首,“如此,给你讲两个小故事。”
“好,听出听不出什么,都与你无关。”
“嗯。”崔阁老转眼望着东面偌大的书架,语气只是讲故事才有的和缓,不带自己的情绪,“要说的第一个人,生于高门,家中有兄弟四个,他是贵妾所生,开蒙读书后,最仰慕的是文韬武略之辈,便文武兼修,年岁越长,抱负越是坚定,想长大之后从军报国。
“十一岁那年,出了一件事。家中唯一的嫡子时年十六,放浪形骸,竟觊觎他生母的美色,一日趁着父亲离京办差,潜入他生母房里,意图不轨。
“有丫鬟跑去报信给他,他赶过去的时候,生母衣衫不整,那畜生几乎就要得手。
“暴怒之下,他将人一通打。生母怕他将嫡子活活打死,求他住手,仔细想想要如何了结此事。
“他听进去了,信手将人一甩。
“却是没想到,嫡子的头磕到了茶几的棱角上,没几息的工夫就断了气。
“那时年少,只晓得意气用事,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却不知道别的法子。
“到底是家丑,父亲回家之前,没人声张,回来之后,也没脸闹出什么动静,对外只说嫡子得了暴病,不治而亡。
“但父亲从此对他百般厌憎,暗中责打数次,关在祠堂三个月,险些去见阎王。败了身子骨,不再适合习武。
“后来考取功名,都是生母通过娘家帮衬铺路之故。
“再往后出人头地,是父亲不得已的选择。
“一个儿子杀了寄予厚望的儿子,或许是一生都不能原谅,一生都可以认定,庶子欠自己的,庶子资质不如嫡子,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多年如此。”
裴行昭隐约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不免唏嘘。倒霉孩子很多,倒霉的路数却是不尽相同。
崔阁老看她一眼,说起第二个故事:“第二个人,三岁便被很多人夸赞天赋异禀,也确有真才实学。
“他十多岁中举,未及冠金榜题名,任谁看,也是前途不可限量。可越是这种人,往往越会遇到既生瑜何生亮的情形。
“与他比肩之人,亦是少见的才华横溢,胸有韬略。
“二人争锋时,观者也觉生逢其时,能看到那般盛景。
“后来不知何故,那人走上了歧途。一着棋错,满盘皆输,最终狼狈地离了官场,失去踪迹。
“没几年,便没什么人还记得他。
“只是——”他望住裴行昭,“自认是大才的人,跌倒之后怎能甘心?想搅弄风云,不是只有为官一条路。”
“说的是。”裴行昭颔首,心念数转,猜测着他在提醒自己的,到底是哪件事哪个人。
崔阁老怅然一笑,站起身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此一聚,足慰平生。”
“等等。”裴行昭起身,取来一壶书房常备的酒,两个白瓷酒杯,“喝一杯吧?”
崔阁老目露伤感。
“喝一杯。”裴行昭斟满两杯酒,亲手端着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杯。
崔阁老接了。
裴行昭也无法再掩饰心头的伤感,“本为清风朗月,偏被污泥所染。不论如何,一场相逢,是我幸事。”
“女子当如裴行昭。”到了此刻,崔阁老忽然对一切释怀,现出洒脱磊落的笑,“前路山高水远,万万珍重。”
二人碰杯,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崔阁老放下酒杯,从袖中取出两张折叠起来的宣纸,“这是我能为朝廷尽的最后一份力,本想尘埃落定后交予首辅,还是你收着吧。”
裴行昭接到手里,“惟愿不辜负。”
崔阁老笑一笑,转身,潇然而去。
裴行昭折回到书案后落座,望着轻晃的门帘,望着崔阁老坐过的椅子,半晌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上位者总会遇到这种情形,你想除掉的人,偏要在跟前晃;你想留下的人,偏生留不得。
崔阁老第一个故事里的人,是他。
三十来年前的事情了,能记得的人怕已不多。
父亲要站队,要和长公主合力废太子另立储君,又从骨子里看低他,不在乎他的说法。即便位极人臣,是一家之主,又怎么能时时知晓家中情形,知晓父亲在做什么的时候,定已是无可回头。
他还能把自己分出去过不成?分出去就能不认那个爹了么?言官不追着他弹劾几十年便是见了鬼。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作死,作孽。
到最终,不过是他还他儿子那条命——他是这么想的么?
明明是一把治国的利剑,却要背负着他爹带给他的不堪的罪名断送仕途,赔上性命。
来日葬身的几尺黄土,能否承载他一生的抱负,一世的遗憾。
裴行昭的手迟缓地抬起,按了按眉心。
这时,门外传来阿蛮含着喜悦的通禀声:“太后娘娘,韩琳回来了。”
“传。”裴行昭拿过看到一半的折子。
韩琳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韩琳回来复命。”
裴行昭睨她一眼,“十来天之前的差事,今日回来复命,我是该夸你,还是该罚你?”
“……您看着办,心里怎么舒坦怎么来。”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滚过来吧,帮我磨墨。”
“好!”韩琳利落地起身,转到案前。
裴行昭见她一身玄色箭袖粗布衣,打趣道:“跟着芳菲学刺绣,学得化繁为简了?”
韩琳笑道:“哪儿啊,骑马到皇城外,穿别的料子不自在。”
裴行昭眼睛像猫儿,韩琳则是笑起来的样子像猫,特别可爱。她不自主地随之笑一笑,“听人细说了你上回办的陆成那差事,不错。想要点儿什么?”
韩琳见她心绪转好,言辞便不再守着礼数,“想跟你喝酒。”
“你们哥儿俩怎么像是从酒缸里蹦出来的?整日里就惦记着喝酒,你才及笄几天?”裴行昭对谁都有定力,只有这个孩崽子能轻易地惹得她数落。
“你十二三就开始喝酒,当我不知道?”
“我那是缺觉,不喝酒睡不着。”
“原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办了什么事儿。”
“滚吧你。”裴行昭横了她一眼,“有没有去青楼找人拼酒?”
“没有,只是去赌了两回,赢了点儿小钱儿。”
“……”裴行昭扶额。
“这可是跟你和沈帮主学的。”韩琳振振有词,“师父教什么,甭管对不对,都得学精……”
“我怎么一瞧见你就想打人?”裴行昭说着,已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巴掌。
韩琳只是笑,笑容愈发璀璨。
“兔崽子,你活着的盼头就是气人吧?”
“诶呀,”韩琳放下墨锭,移步去亲昵地搂住裴行昭,“一年也就淘气十天八天的,我够乖了,你有我这样的徒弟,偷着乐去吧。”
“谁是你师父?”裴行昭揉一把她的小脸儿,“我已经有二十多的儿子喊我母后了,你就别给我抬辈分了,成么?”
韩琳好一阵嘻嘻哈哈。
“正好你回来,愿不愿意帮我跑一趟?”裴行昭问道。
“愿意啊,是去崔家带个人,还是去别处?”韩琳知道崔阁老进宫的事儿。
“去罗家,把罗家大老爷、大太太给我遮人耳目地带进来,安置到花园里宽敞的地儿。”
韩琳一看便知,“手又痒痒了?”
“嗯。”
“那太好了,我最喜欢看你收拾人。”韩琳难掩兴奋。
裴行昭又是一阵无语。
韩琳笑盈盈地出门去,离开皇城,直奔罗府。
见到罗家大老爷、大太太,已全无在裴行昭面前的欢颜,满脸肃杀之气,“太后有口谕,二位接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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