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县。

    大雪簌簌,街上往来行人寥寥,尚未打烊的铺子里却挤满了人,很是热闹。

    明记酒肆内,三五家丁跟着一位中年管家,正与身着孝服的小娘子对峙。

    “明二娘子,明老板头七已过,您看明记何时搬迁呢?”李管家皮笑肉不笑,冷眼打量着眼前的小丫头,“二娘子若有难处,可尽管向李家开口,这欠条再打几张,也是不妨事的。”

    闻言,明昭心里不免一声冷笑。

    一张欠条就要了明记酒肆的地契,再打几张,是想将明家拆吞入腹么?

    “这契约白纸黑字写了,到期无法还清,明记酒肆的地契才归李家所有。现在距离最后期限还有一个月,到了日子,我自然会将三千两如数奉上,李管家何必着急?”

    李管家笑容一滞,眼底闪过一瞬阴翳。

    这傻子,居然敢反驳他。

    白兰县何人不知,明家二娘子自幼患上痴症,十几岁了说话还不利索。今日一见,口齿算不上伶俐,但三两句话条理清晰,哪儿像从前那个傻傻愣愣的呆子?

    传言说她治好了痴症,竟是不假。

    李管家神色一转,阴阴笑道:“二娘子说笑了。一月之期,便是如今的李记也赚不到三千两,何况早已破败的明记?我劝二娘子还是趁早搬了,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落下,他挥了挥手,身后小厮立刻抄起家伙。

    本以为她会害怕求饶,没想到她居然笑了起来。

    “算算时间,官府的人也快到了,李管家想砸东西出气,我一个弱女子当然拦不住。只是我听闻,今日巡抚大人走访至此,不知那位大人,瞧不瞧得惯管家如此行事呢?”

    李管家面色一凛,是啊,平日里牢牢跟在这傻子后头那个婢女,怎得现下不见了踪影?

    莫不是真的上官府喊人了?

    县丞老爷昨儿才吩咐过,这几日别出风头,叫人抓住了把柄。

    这要是真闹大了,只怕不好收场。

    李管家狠狠咬了咬后槽牙,一时犹豫不定。

    明昭微微向前迈了一步,她身形娇小,气势却盛。

    “我也劝李管家一句,才刚办过丧事的家门,莫多走动。若是平日里关系和睦也罢了,若是不和么……”明昭莞尔一笑,神色轻快。

    大邺子民于神鬼精怪一说,颇为迷信。

    她故意扶了扶鬓边的纯白簪花,果然见李管家一干人等霎时变了脸色,其中胆小的连胳膊都抖了几抖。

    明老爷——也就是她爹,头七才过,这群人就敢找上门,真是丧尽天良。

    可见自古至今,钱财利欲熏心,使人失智失德之事,从未少有。

    明昭不欲再同这几人纠缠,小手一挥,送客:“李管家请回吧,一月之后归还三千两,我明昭说到做到。届时若我拿不出银子,也愿服输,明记地契自当归李家所有。”

    待李管家一行人哆嗦着放了几句狠话才走后,明昭才松懈下肩颈,长舒一口气。

    三日前,她遭遇车祸,再一睁眼就穿到了这具身体里。

    当时原身刚被人从湖中救出,明昭套了下人的话,勉强了解现状。

    明家本是白兰县第一酒肆,明老板为人和善,手艺精湛,吸引不少食客,事业也蒸蒸日上。

    直到原身三岁仍不会说话,明家夫妇才发觉女儿有异于常人。

    此后明家夫妇为给原身治病,遍访名医,又施粥行善。

    一来二去,疏于照顾自家的酒楼生意,叫小人钻了空子。食谱被偷,大厨被撬走,短短几年,明记便败落不少。

    而小人摇身一变,在明记对门开了一家李记食肆。

    两年前明夫人难产而亡,七日前,明老板突发急病离世,明家便只剩原身与两岁的妹妹,以及远在京城求学的兄长。

    李家趁机哄骗原身画了押,抵押了明记酒肆的地契,向李家借款三千两。一月为期,还不上这笔钱,明记酒楼就得改姓李了。

    甚至李家还要状告明家欠钱不还,由官府出面,变卖明府住宅等等。

    总之,空手套白狼,算是让李家玩透了。

    并且明昭听下人说,原身惧水,从不靠近湖边。原身刚画完押,后脚就出了事,明昭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与李家肯定脱不了干系。

    可惜她穿越过来,没继承原身的记忆,也只是猜测罢了。

    穿过小院,再过月门,就是明记酒肆的后厨。

    明昭在门口轻轻跺脚,将沾上的细碎雪珠抖落。

    推开厨房门,只见一只雪白可爱的小团子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口中呜呜唧唧,唱着小调。

    见明昭回来,小团子便欢呼一声,迈着小短腿,颠颠地往她身上撞来。

    “阿几,阿几!七糕糕,七糕糕!”

    小团子短短的小胳膊搂住明昭膝盖,小脸轻贴在明昭腿上,明昭只觉心都快化了。

    小团子身后,婢女小蝶满脸委屈地控诉明昭的“罪行”:

    “二娘子怎么能将门锁起来,奴婢都快着急死了,若是二娘子再出什么意外,奴婢可怎么是好!奴婢真真是对不起老爷太太的嘱托,竟然让娘子一个人涉险。”

    说话间,小蝶眼泪止不住地掉。

    明昭今天是偷偷带她俩人出来的,谁知李记找上门,她们身边连个小厮都没带上。

    确实是她鲁莽了。

    明昭最怕女孩子掉眼泪,忙伸手搂住小蝶,轻拍哄道:“不哭不哭,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小明晗抬着头,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小肉爪子奋力抬起,拍了拍小蝶的腿:“阿几不呜呜。”

    明昭立刻学样:“阿几不呜呜哦。”

    小蝶方才破涕为笑。

    “好了,把剩下的做完,咱们就回去吧。”

    明昭今天过来,原本是想熟悉一下环境,偷溜出府的路上被小明晗撞见,怕她哭闹引人注目,才一并带来。

    来都来了,明昭一时手痒,忍不住就想做点什么。

    她还是头一回用古代的厨房,每一样工具都透着新奇有趣。

    灶台上支起的大锅内热油翻涌,明昭快步走到锅边,将之前没来得及炸的奶糕,裹上干淀粉、蛋液和自制面包糠。

    古代当然没有面包糠,不过明昭曾经见过用馒头制作出的替代品。

    撕掉馒头的外皮后冻硬,再切成碎,翻炒至水分烘干,然后用擀面杖碾碎,过筛,抖落的碎糠就可以用了。

    灶火烧得正旺,火光跳跃在明昭面庞上,腴红鲜丽,好看极了。

    明昭踩着小板凳,握着一双长筷,时不时拨动一下油锅内的金黄方块。

    小蝶探头探脑:“娘子做的是什么吃食?奴婢生平还从未见过。”

    “此物名叫炸奶糕……59、60,好了!”

    数完最后几个数字,明昭赶忙拿起一旁的铁制笊篱,轻轻一捞。

    明昭从一片绯色光中昂起脑袋,嫣然笑道:“尝尝!”

    小明晗吃不了烫的,明昭换上竹筷夹起一只炸鲜奶,靠近唇边轻吹,待外皮冷却,才喂给她。

    刚炸完的奶糕外皮金黄酥灿,内馅绵软香甜。用舌尖卷起奶块轻轻一抿,柔嫩的奶块瞬间化开,淡淡的乳香便充盈在唇齿间。

    虽然是油炸,但入口却没有油腻感。外皮轻薄酥脆,口感上更添层次。

    可惜古代没有计时器和温度计,油温和时间都掐得不太到位。

    明昭以前做出来的炸鲜奶,表皮烫口,内陷微冰,口感奇妙无比。

    小蝶学着明昭的样子,也将炸奶糕放到唇边轻轻呼气,而后咬开一角,微微一吮,惊得双眼都亮了几分。

    明昭笑着问道:“如何?”

    “奴婢嘴笨,形容不出,只知此物乃是奴婢吃过最好吃的糕点。”

    小蝶眼里的泪大颗大颗落下:“玄女娘娘保佑,能让二娘子身子见好,还得了一身本事……”

    明昭忙挥了挥手:“打住!打住!”

    小蝶骤然想起什么,惊恐地捂住嘴。

    “无妨,玄女娘娘不会计较,但往后可不许提了。”

    见小蝶的小脑袋一个劲地点,明昭才满意地笑了。

    实则提起这个话题,她也有几分心虚。

    她穿越来之后,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就不傻了。

    听闻大邺人迷信,明昭就谎称梦里见到一位玄女娘娘,念她命苦,赐下机缘,让她重活一世。

    她的确是重获新生,而原本的明二小姐,已不在人间。

    迷信的人便容易生忌讳,大家都怕提起这事会惹玄女娘娘不高兴,将赐给二娘子的机缘收回去,便三缄其口。

    唯有小蝶,偶尔念起这件事,还一个劲地掉眼泪。

    还是个孩子。

    明昭叹气,转身从离灶台较远的地方取了个食盒,打开示意小蝶看。

    “二、二娘子,这又是什么?”小蝶打了个哭嗝,抽噎间还不忘好奇,“好像豆腐。”

    “这个叫鲜奶小方,原本是要撒椰蓉的,我用的熟豆粉代替,里面便是你刚才吃的奶糕。”

    哄小孩,果然还是得用吃食。

    小蝶习惯性想先喂小明晗,被明昭拦住。

    “这个太凉了,不适合小孩子吃。”

    鲜奶小方口感冰凉丝滑,仿佛无需咀嚼便顺着喉间滑下。

    熟豆粉醇香细腻,轻贴在奶块四周,若有似无般隔开了奶块本身的寒气,入口后又与奶块原本的乳香甜气交缠在一块,完美平衡了甜与甜腻之间的细微区别。

    冬日饮食本该以暖身为主,偏偏这道甜食冰凉,却激得人周身感知全然打开,好似与这雪地融合一体,硬是生出一股无以言出的爽快感来。

    明昭见小蝶被冰得一激灵,忍不住扑哧一笑。

    一旁小明晗显然不满自己不能吃新糕糕,在小蝶怀里张牙舞爪地扭动。

    明昭侧目望向窗外。

    天光晴朗,浸浸融进雪里。

    明二娘子,无论如何,我都会替你,也替我自己,守好明家。

    风雪已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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